諾大的御帳,十數名至親至貴的臣子,所有人在胤禛說完之後竟都怔住了,從來沒有人細細地想過這樁事情,難道葛爾丹言之鑿鑿之下竟是要設個空城計不成?大阿哥很快便面有喜色,而恭王、康王、顯郡王則是露出些狐疑。裕王、三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冥思一番之後卻是亦喜亦憂。環顧了一番,康熙脣角漸漸浮上了一抹笑意,正欲開口,就見索額圖重重叩了一個頭,肅然道:“皇上,四阿哥之言萬不可取。就算皇上今日便置奴才妄言之罪,奴才也要這麼說。四阿哥無憑無據,僅以猜測推斷,風險甚大。如若葛爾丹早與羅剎結盟,這六萬火槍兵早就候在烏顏巴蘭,又當如何?皇上萬金之軀,豈可輕易涉險?”
佟國維早就急在心頭,額上竟然沁出了微汗,見康熙又將目光投向了胤禛,也顧不了這許多,低聲提醒胤禛道:“四阿哥,君前奏對,須得慎言纔是。”
胤禛淡然一笑,沒有答話,只朝着康熙抱拳奏道:“索大人所慮,聽着雖有幾分道理,卻經不起推敲。”索額圖臉上不免微微變了顏色。這二十多年,索額圖官面上雖不得宰輔之名,卻有丞相之實,更何況私下裡就算太子也會尊一聲索相,康熙有時聽了也只一笑而過。皇阿哥們平日裡見了索額圖都甚有禮數,如今被胤禛這般駁斥,老臉很是拉不下來。他即便再有所謂大臣器宇,被人如此直面而刺,終是心裡不甚爽快。況且,加之胤禛此議若是成行,全營必然面臨一場慘烈之戰。索額圖曾兩次任欽差正使與羅剎在尼布楚會商,最清楚羅剎火器的利害。清軍與羅剎兩戰,皆是以數倍兵困住城池,斷了羅剎人的水糧,這才圍而勝之。倘使兵力與對方相近,以羅剎人之彪悍,贏面甚小,更何況羅剎六萬鳥槍兵,而己方火器四營統共只萬人而已,照索額圖看來,根本就連半分勝算都沒有。索額圖隨營參贊,就非出自他本意,目下他領着一等公爵位,已然是非宗室之中至高爵位了,而內大臣的品軼又是正一品,可謂位極人臣,索額圖並不想再拼什麼軍功添彩。照他自己的想法,與其如此這般讓自己陷入不測之險境,還不如隨着太子在京輔政來得安穩。待到太子繼位,以他的擎天之功,便封個民王也不是不可能。細細一想,索額圖便覺左右也要勸康熙打消一戰的念頭。
索額圖再欲與胤禛掰扯一番,卻被康熙用凌厲的眼神堵了回去,康熙右手虛點了點胤禛,語氣中隱隱有些嘲諷之意,道:“四阿哥你瞧見了?索額圖正準備和你打擂臺。你若說不出什麼道理,朕也迴護你不得。”胤禛微微一笑,頓了一下,道:“兒臣領會得。兒臣只想和索大人說說兒臣領得差使。如今兒臣管着御營六萬兵衆人吃馬嚼,不敢說與糧秣事瞭若指掌。起碼也知些皮毛。”胤禛又轉向索額圖,道:“索大人位在中樞久已,各部之事自然熟稔於胸,敢問大人,可知營中一日用度幾何?兵士口糧,戰馬草料,又要多少車馬駱駝才能輸運?”康熙微微頷首,轉念之間已經想到了胤禛之意,不由心中暗暗讚賞。索額圖登時啞口無言,支支吾吾地回答不出。索額圖並非不知答案,而是他也想到了胤禛的言下之意。昔年索額圖出使尼布楚,使團不過千餘人,竟用了四千峰駱駝,萬餘匹馬,每日便靠這些馬駝川流不息地將糧草源源不斷運至營地。康熙二十九年一徵葛爾丹時,人馬五萬,每一兵一馬,便至少另有三倍甚至四倍於斯的馬駝運送糧草。如若葛爾丹果有六萬援兵,再加本部兩萬餘人,單單每日人馬的嚼裹便是件傷腦筋的事。可是,這些最簡單的事實,卻被他有意無意地忽略了。
康熙的臉沉了下來,道:“既然索額圖不答,那麼朕替他來答。單單朕的中軍,每日不過一頓,也需耗糧八百石,草料更要兩千擔左右。所徵馱運之畜,十數萬不止。葛爾丹真要屯兵八萬,只怕每日價單單轉運糧草的馬駝便要浩浩蕩蕩十餘里。烏顏巴蘭當地,無非只是幾個部族時常放牧聚居之所,單此一地的供給,斷然養不了這許多人馬。若是從外輸運,東西兩路卻已被費揚古、孫思克、薩布素等將卡住。朕敢斷言,葛爾丹就是一顆糧也運不進來!”此時,康熙左手輕輕叩了叩面前的一本摺子,又道:“朕這裡有今日收到的孫思克摺子,葛爾丹爲了阻斷他行進之路,便將多處草地焚燬,致使西路軍前行艱難,只怕西路軍還要十餘日才能與東路會合。葛爾丹難不成會燒自己的糧道不成?”康熙神色自若,衆臣卻是心中又是一震,西路又延遲了,中路突前只怕已成必然。
康熙言罷,目光在幾位王公大臣身上稍作停留,注意到多數人還是面露猶豫之色,康熙的聲音又冷了幾分,道:“朕意已決,中路軍五日之內,必須行至克魯倫河。朕要親剿葛爾丹!”
索額圖雖然早料到康熙的心思,卻不想就此作罷,稍一猶豫,還是再度泣然叩首道:“皇上,您乃天下共主,萬民福祉繫於一身。若是,若是葛爾丹真有援兵,哪怕不是六萬,哪怕只是一萬兩萬,主上但有分毫損傷,奴才們就是萬死莫贖啊,皇上!”
康熙一陣厭惡,頓時無名火起,厲聲道:“爾等究竟是擔憂朕的安危還是爾等自己的安危?”
見康熙龍顏大怒,衆人紛紛伏地請罪,道:“臣(奴才)等有罪。”索額圖、佟國維等主退之人更是冷汗頻流。索額圖的心事被康熙一語道破,身子不由得伏低了幾分。
康熙此時也動了意氣,慨然道:“此次進兵,朕曲盡籌劃,我軍既至此地,葛爾丹可擒可滅,何能懦怯退縮?別的且不說,費揚古兵與朕軍約期夾擊,今朕軍失約即還,則東西二路之兵再不可問。還至京城,朕何以昭告天地宗廟社稷?況爾等俱是自願告請從軍效力之人,此時若不奮勇往前,逡巡退後,朕必誅之!”最後一字音落,康熙如閃電般抽出身側佩劍,手起劍落,將案几一角斬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