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靜靜看了半晌,內裡也是被胤礽的戚切所感染,面上肅容稍有一鬆,緩緩嘆出一聲:“朕這裡無所謂信不信的及你,過去之事再不必提了,你起來罷。”胤礽面上露出緊張,更不明皇父之意,又不見下文,心慌的緊,知若錯了這機會再難轉寰,可囁嚅許久想開口再求,話到嘴邊,就生生噎變成了一個“嗻”,跟着叩了個頭起身退在一旁,小心垂目地不敢看康熙一眼。
“朕有話問你。”康熙沉默了一陣,心煩慮亂地一開口,胤礽端着心就是一顫,“啊,兒臣在……,皇阿瑪但問,兒臣不敢有一絲欺瞞。”胤礽兩手跟沒地兒擱似的,只覺還是先頭跪着更自在些。
胤礽垂着腦袋,雖不敢瞧康熙面色,聽入耳中的卻是金石之音:“大阿哥以魘鎮之術害你,朕權當你失了常人心智,纔有這些顛倒悖亂。但你往昔在太子位上,對你的兄弟們都做了些什麼?如今他們竟冒大逆之罪,謀刺於你,連朕躬都謀算進去了,若不是朕在巡幸途中已將你廢黜,再過十日,本朝就該上演一出‘玄武門之變’了,朕怕不是也要效了那唐高祖!”
康熙聲調不高,已是壓了忿怒,一偏首,窗下臺面兒上,一座珊瑚擺件自然的落入了眼中,挺拔的枝幹兒上,通體雕鏤出‘福’、‘壽’的字樣兒,燭火下也是個光彩溢目的本色。這還是康熙五十聖壽時廣東提督趙弘燦貢來的,當時康熙還在趙弘燦的請安摺子上批了個‘寓意甚好,敬誠之人’,但這會兒瞧着卻是不得宜,康熙的脣角上,不由露出譏諷一般的冷意來:“雖說朕圈了大阿哥,又拘了八阿哥,但事有果必有因,他們是你的兄弟,又是打記事起就君臣名份已定的,如今做出這一樁事來,少的了你的干係?朕知道你無能馭下,卻不曉得你還有服衆的德行沒有?!”
“什麼……行刺我?”胤礽越發覺得耳膜錚錚做響,兌着滿目的驚疑不定,惶悚一擡頭,正巧對上康熙冷若冰霜的臉色,當即雙膝着地:“兒臣有罪……”胤礽原聽得如墜霧裡,又聽得有人要謀害於他,一個‘玄武門之變’更是讓他驚駭非常,哪朝太子不忌諱這個詞兒的?現下康熙見問,他本就心懼的很,只知皇父惱恨他,兄弟又使出手段對付他,雖然皇父說大阿哥害了自己,可也不知前一關就此揭過了與否,如今滿腦子的混沌不堪,一時間哪兒尋摸的出合適的奏對,只是低泣着請罪不已。
康熙也不知是見了胤礽,還是這一番話說下來,才覺內裡稍有抒發,這會子再看了他那樣子也是不忍,想起昨日才一闔眼,就見着仁孝皇后哀怨如水的眼睛,心裡又是一痛,遂緩了口氣對胤礽道:“大阿哥覬覦之心朕從來知之,如今八阿哥,”康熙一頓,提高了聲量:“他一個身份寒微的阿哥竟也起了害你的心思,你自個兒就該好生想想!朕只要實話,你若真做下凌逼兄弟、人所不齒的事,那起子諱飾狡辯的託辭就不必對朕講了。”
胤礽聽得康熙音雖高,口氣卻是稍有一緩,更少了先頭那凌厲的氣勢,這才定了定心神,仔細辨着皇父說過的話,忍回了淚,聲氣兒聽着就有些個不暢順:“回皇阿瑪的話,兒臣一身的大罪過,深恨自個兒,愧悔猶有不及,如今再沒有矇蔽欺瞞皇阿瑪的理兒。”胤礽叩了個頭,想了想,接着道:“兒臣與八阿哥明裡暗裡的鬥了也有些年,是有拿儲君的身份整算他的時候兒,可要說到凌逼兄弟這個地步兒,兒臣卻是不敢。這些年,皇阿瑪看重八阿哥,兒臣不思自省,只是眼熱,就生了妒恨的心思,又惱他勢大……。”胤礽話說了一半,驚覺這個時候再不能讓皇父誤會他還有誣人之心,是以留了分寸,心念多了,額上便也滲出了汗:“八阿哥在部裡是有好名聲兒的,兒臣既是不忿,可也是懼,平白挑個錯兒駁了本章、下諭申斥、貶了門下奴才這都是有的……,兒臣自覺要同八阿哥什麼時候動真格兒的起嫌隙,那也就是雅齊布的那件事兒了。”
康熙微微“嗯”了一聲兒,繼而又蹙緊了眉。雅齊布一案康熙是知道的,康熙四十年,八阿哥胤禩以修大高殿怠慢差使爲由,擅行責打御史雍泰。事後太子奏稱,實是胤禩的奶公雅齊布背地挑唆,雅齊布之叔廄長吳達理,與御史雍泰同出關差,因雍泰少給其銀兩,二人生隙,後雅齊布訴之胤禩,胤禩才借了事端將雍泰痛責。康熙知曉後,下旨將胤禩以擅權之過重重申斥了一頓,又將雅齊布充發至溫恪公主額駙蒙古杜凌郡王倉津處,御史雍泰由索額圖保舉,提了山西道掌印監察御史。若是胤禩因此事與胤礽、索額圖生了仇隙,俟後鬥爭不休,如今索額圖已死,胤禩更敢與胤禔相謀做下謀刺的大逆之舉,又是看準了什麼?康熙再看向胤礽的目光,平靜之中復帶起些柔和,此刻雖心中繁雜,卻也不獨是對其的處置了,深嘆了一口氣。
東暖閣中沉寂良久,近了寅正時分,當殿角的西洋琺琅座鐘‘噌’的一下兒,又聽得什麼東西擱了在炕桌上,像是念珠的聲響,跟着就聽見康熙道:“朕與你君臣父子一體,你還承嗣社稷,按禪宗之論,這就是修了幾世的緣法,朕一朝之間也棄不得這個。朕對你皇額孃的愛重,悉數轉了你身上,朕愛你、教你,每每諭知你治理天下、愛育黎庶、維繫人心諸事,冀望來日成就你一代英主令名,你當朕苦心孤詣又爲的什麼?”
胤礽心間亦滿是苦澀,嘴脣哆嗦着,連連重重叩首,一句聲兒也發不出,只是不斷低聲哽咽,用袖子拭着淚水。
康熙滿目複雜的看着下首胤礽,動情道:“初二是太后聖壽,昨兒降旨着免了,朕近些時候身子不佳,也無甚精神,太后這是體恤朕,未必當間沒有爲你說情的因由,朕今日說你聽。朕年近花甲之期,自古帝王,撫世承平,歷年久遠者,也沒幾個如朕這般。朕於子孫之上,所慕者惟宋孝宗之孝養高宗。漢人諡法裡頭,‘孝’之一字爲上善,何謂‘孝’?你是習過的,朕再說與你聽:‘大成社稷,慈惠愛親’曰‘孝’。孝宗侍高宗,嘉德善政,當得後世之君一個敬重,朕指望你能法從。古來爲君甚難,朕一身系天下萬民,數十年來兢兢業業,不敢稍有匪懈。你若可託國器,朕就揀一個水土俱佳之處退居,優遊養性,於衆心胥戴,萬國咸寧之時得終天年,平生之願足矣……”
“皇阿瑪……”胤礽心中盡是洶涌激盪,不單單是皇父適才說的這些,他還連着想起了好些事兒,額娘仁孝皇后,往日太子的風光,跟着又是廢黜後怨抑不得述的委屈,還有受人的拜高踩低的作踐,一輪輪走馬燈似的在腦海裡晃過。聽到這裡,終止不住放聲喚出來,聲淚俱下,伏地不起。
再看康熙這邊兒,同是抑不住的兩行濁淚掛在面上。康熙撫膝起身,稍稍掩飾了形容,走到胤礽身邊,只拍了拍他的肩頭,並沒有聽其再說什麼的意思:“你去罷,朕改日再召你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