羣山蕭瑟,一輛半新舊的草綠色吉普車沿着盤山公路而上,李家明看着車窗外的大山一言不發,開着車的柳老師嫺熟地打着方向盤也沉默是金,車內氣氛談不上凝重也靜寂。
李家明又不是傻子,叔伯們剛吵架,老師立即尋上門來,所爲何事?眼看着年底要換屆,官場中人哪個不到處尋關係、跑路子?這個關節眼上,哪怕再有師生情誼,人家也會放一邊,先替他領導跑腿當說客。
沉默中,吉普車爬上了山頂,前面依然是羣山蕭瑟,順着寂靜的山間公路到了花山,一頭扎進一條路上長草的機耕小道。車子在顛簸的山間,又跑了半個多小時,才遠遠看到幾塊梯田、幾戶人家,聽到隱隱約約的狗吠雞鳴。
‘吱’的一聲,吉普車遠遠地停了下來,柳老師看着遠處的小溪不轉眼,一個背影窈窕的村婦正挑着一擔蘿蔔,從小溪邊走向那幾幢泥巴屋。山裡人苦,得趁着天氣好曬鹹菜、蘿蔔乾、壓酸菜,來年青黃不接的時候,現在曬的乾菜就是到時候的下飯菜。
坐在副駕駛室裡的李家明知道,這裡是上宵歸高橋管,再過去幾裡小路就是羅坊,也就是張老師和阿姨他們的家,從左邊翻座山就是中宵,也就是柳老師家。只是公路到此斷了頭,要過去都只能走山間小路。看了看駕駛室裡的老師,再看看遠處的村婦,李家明不禁有些明悟。
“家明,知道前面那女人是誰嗎?”
“曾經滄海?”
臉上不自然的柳老師默不作聲,目送着那背影窈窕的農婦挑着擔子進了屋,才傷感道:“要是當年我沒考上,我們就結婚了。”
負心多是讀書人!李家明不禁對身邊的老師開始鄙夷不已,而且是對他的人品鄙夷。農村裡的談婚論嫁意味着什麼,意味着兩人已經出雙入對,只差雙方父母下帖子、擺酒席、去鄉政府扯證!
大丈夫行事有所爲有所不爲,虧欠了人家,還把人家當工具?
臉色不好的柳老師掏出包‘芙蓉王’煙,哆嗦着點上,青煙嫋嫋。
“那年我回來過寒假,才曉得她嫁人了,還喝過一次農藥。難啊,我們那個時候,出個大專生不得了,我前腳剛去學堂裡報道,我耶耶後腿就去她家悔婚。當時我怨我耶耶,跟他吵、跟他鬧,可現在我很感激我耶耶的理智。”
同是農村孩子的李家明猶豫一陣,還是伸手拿過扔在儀表臺上的煙,自己也抽起了煙。
做人不自由,平民子弟想要出人頭地,就由不得自己的性子,大家都不容易。人家能哆嗦着掏煙,可見人家心裡也是備受煎熬,只是不得已而爲之。只是李家明想不明白,以他今時的權位,想照顧一個農村婦女,多的是辦法,爲什麼還找自己扯這事?
可是讓李家明更沒想到的是,柳本球抽完一支菸後,居然用一種商量的口氣道:“家明,這次胡四清跟她躲在外頭六年總算生了個崽,上個月回來就讓鄉上捉得去結紮,還罰了三萬塊錢。
她跟胡四清都是硬脾氣,我請以前的朋友暗地裡幫她借了錢,但以後的日子得你幫幫忙,行不?”
這是積陰德的事,李家明答應得很痛快,“行”。
了結一件心事的柳本球心情好點,自從那一夜後,他非常明瞭李家明是個理智、冷漠的人。若有選擇,他也不願意向一個這樣的人吐露隱私。可沒法子,歡妹、胡四清脾性都硬,鄉上人幫不得、村上的人也幫不得,自己的朋友、發小更幫不得,也只有讓這小子幫着照應一二。
默默地抽完煙,柳本球感嘆道:“家明,做人不自由,都是不得已的事。”
“是啊”
極爲理智的李家明附和了一句,也打起了精神,準備應對這位官場中人的遊說。其實大家都是一類人,雖然都有心裡柔軟的地方,但爲了出人頭地,都會忍痛捨棄一些東西,哪怕日後備受煎熬。
見副駕駛室的李家明神色變得嚴肅了,柳本球也開門見山道:“家明,你是個聰明人,不跟你叔伯們那樣屎牯(固執),我也就講實話了。
這次的事很麻煩,那麼多大領導,在你們廠裡投了錢,他們是賺得起虧不起的。你也看過老九的下場,我一個小小的副科級,都能把他整死,何況人家公檢法全部握在手裡。”
理智的李家明暗嘆一聲,狠抽了幾口煙,沉聲道:“柳老師,我曉得你的意思。我耶耶私下講過,廠子不會輕易停產的,至於別人投資的錢,那就恕我們無能爲力了。投資有風險,他們既然敢投,就要有那個承擔風險的覺悟!”
到了這個時候,這伢子還在討價還價,氣急的柳局長沉聲罵道:“蠢!只要有關係在,以後隨時可以東山再起!要是沒了關係,你們的傢俱廠開得下去?你從小學開始就巴着那些當官的,不會連這些東西也要我來教吧?”
怎麼開不下去?細木工板廠是股份有限責任制,最多不過是破產而已,還能連累到傢俱廠、裝修店?
可這只是迂腐之見!
‘破家的縣令,滅門的府尹’,法律什麼時候大得過權勢?哼,這個世道,銀子是白的、眼珠子是黑的,官帽子更是金光燦爛的。
明白這些事理的父親擺不平沒見過大世面的叔伯們,但自己卻可以,因爲弟妹們都要靠自己管教,爲了兒女的前程,叔伯們最終會讓步。何況自己還有個待自己如親生崽的二伯,只要自己講得出理由,他老人家就會支持自己。
今日柳本球來尋自己,還說出他的隱私,或許有幾分彌補愧疚的成分,更重要的恐怕還是讓自己去說服叔伯們,爲他的政治前程添磚加瓦。
哎,大家都不自由,都難啊。哪個人不想往上爬,這個世道,誰能他媽/的當隱士?
世事洞明的李家明臉色極難看,倒不是不理解對方的選擇,而是爲失去一份純潔的師生之情而遺憾,沉默良久才鬆口道:“這事我去跟我傳猛伯他們講,但要給我們充足的時間湊錢。不過,我醜話也講在前頭,要是有哪個領導敢玩陰的,就莫怪我們拼個魚死網破!”
在李傳猛他們那碰了一鼻子灰的柳局長,終於完全放心了,感嘆道:“家明,其實我覺得你傳猛伯他們以前講的,也有幾分道理的。細木工板最好的用處,就是家居裝修,只要挺得住這幾年,等經濟發展起來了,這一行還是能賺錢的。”
旁觀者清,不愧是赤手空拳能爬上高位的人,單這份清醒與眼光就比那些書記、縣長強,李家明不禁微微點頭。不過,那些當官的真沒魄力,明曉得父親不可能魚死網破,還怕自己父親會掀桌子,強蠻慣了的人就是沾面子。
真以爲光靠權勢,就能讓人白掏幾百萬?兔子急了還咬人,鬼知道人家會不會把這事捅出來?深知這一點的柳本球做了逼人妥協的事,自然也會用其他辦法補償。
“有什麼條件不?”
當然有,損人利己的事傷陰德,可損己利人也積不了陰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