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繼續,被董昊搞亂了心緒的李家明,也終於想明白了。
做人做事都求心安,只要自己心安,什麼事做不得?旁人提刀砍人有心理壓力,自己不照樣衝着大嬸就是一刀?
爲什麼?
就因爲自己覺得那一刀砍得心安理得,自己替她找了條財路,她卻蠻不講理地護短,那就怪不得自己吃了虧後的過激報復!
此心安處是吾鄉,雖是歌頌一位歌女的高潔,卻也告訴世人,只要心安則天下可去,只要心安則萬事可爲。
想通之後的李家明又不禁啞然失笑,這麼簡單的問題,自己居然想了個多星期。別人都說知易行難,其實知也難,尤其是要心裡知道把它刻在心裡,而非嘴裡知道或腦子裡明白。就如大家都知道抽菸不好,可依然很多人習慣抽一支,那就是他們都是腦子裡知道,而非心裡知道。很多事情,只有心裡知道了,才能付諸於行動,而不是停留在口頭或想法上。
轉眼間就是初夏,農村裡進入了青黃不接的季節。
往年這段日子是最難熬的,過年的臘肉不能再吃了,剩下的要留着待客;地裡的菜又還是菜苗,只能吃些去年曬的筍乾、豆角幹、鹹菜乾之類的下飯。
讀書伢子苦啊,一個星期就靠着那兩三瓶菜乾、黴豆腐下飯。十幾歲的孩子,正是能吃的時候,耗光了過年時肚子裡存的那點油水,眼睛又開始冒綠光了,第四節老師一說下課就往食堂裡衝。
在學校裡,高年級的欺負低年級的,身強力壯的欺負弱小的,這都是司空見慣的事了。柳校長、陳副校長他們從教十幾年,對這些事太清楚了,因而並校之前就想了很多辦法,盡力避免初中部的大孩子欺負那些小學部的小孩子。
學生家庭各不相同,有些家境稍好的學生,會在飯裡蒸個蛋、或是拿帶蓋的茶缸子蒸點油渣之類的。爲了不讓高年級的學生偷,或強吃低年級學生的菜,學校特意在每個蒸飯的蒸籠寫上班級名稱,由各班值日生戴着紅袖套在值日老師的帶領下,站在蒸籠前監督大家端飯。估摸着大部分學生吃完了飯來蒸飯,又會有工友時而不時地在食堂裡看着,免得有手腳不乾淨的皮伢子偷別人的菜或是蛋。
可是老師想再多的辦法,也總有管不到的地方,總有他們看不到的地方。
這天中午,李家明拎着自己的飯盒回宿舍,正好看到毛伢也拿着飯盒直接往二年級的宿舍裡鑽,頓時停住腳步臉色黑了下來。自己平常吃得比那混蛋更好,到了飯點都餓,他端了飯不吃飯,跑一年級宿舍去幹嘛?
李家明從不打架,甚至衝誰都會笑,可卻是小學部公認的老大,他一停下來,跟在後面回宿舍吃飯的幾個伢子生生停了下來。李家明扭過頭來,看了看後面的幾個伢子,隨手指了一個面熟的,吩咐道:“你去二(三)班把王富生叫出來,就說我在宿舍等他。”
“哎”,面熟的伢子連忙答應了一聲,小跑着去了二(三)班的宿舍。
等李家明到了宿舍,打開箱子拿出菜瓶時,毛伢端着飯盒小跑過來了,“家明,你有事?”
“你不吃飯,跑去二(三)班幹什麼?”
毛伢不喜歡讀書但人精得很,見李家明臉色不善,就知道他誤會了,連忙解釋道:“我們屋場裡一個伢子受欺負了,就是八伢,以前你們叫的鼻涕鬼,我去看了看。”
嗯?李家明轉過身來,盯着毛伢的眼睛,森然的眼神讓他心裡發麻,連忙湊過來小聲道:“家明,我姆媽就在工地上幫廚,能餓得到我嗎?”
這倒也是,殺豬殺羊廚子先嚐,表嫂還能虧待她親兒子?這些小貓膩,精明的柳老師是沒法看到的,而二伯是睜隻眼閉隻眼的,只要不過分,誰會去較真?
李家明笑了笑,轉過身繼續倒菜,隨口道:“小伢子鬧,你一個大伢子摻在裡面幹嘛?同班的都打不贏,那就怪他自己差勁嘍。”
這是正理,山裡伢子打架是家常便飯,只要不是大的欺負小的、男的欺負女的,領頭的伢子都不瞎摻和的。以前偶爾還會打打羣架,這幾年隨着《霍元甲》、《陳真》等電視劇的熱播,更是崇尚單挑,以前的人多勢衆反成了沒膽的表現。
山裡伢子的世界很簡單,打不贏別人,你就讓着點、老實點,怪只怪你自己差勁嘍!
道理?誰拳頭大,誰就有道理嘍。
比李家明粗壯得多的毛伢心裡鬆了口氣,嘻皮笑臉地湊過來夾些幹辣椒炒臘肉、油豆腐,解釋道:“要是那樣,我還去看什麼?有個初二的伢子,仗着他人更高,搶了八伢的蛋。
家明,這次可不是我想惹事,是別人先惹我們的!”
夾好了菜的李家明點了點頭,又把飯盒合上,邊往外走邊道:“別打壞了人,要是他願意賠償也行,搶了六伢一個蛋,就讓他賠五個。沒有蛋,就讓他賠一塊錢,現在的蛋是兩毛錢一個吧?”
“哎”,毛伢興奮地答應了一聲,轉身就回自己宿舍吃飯。
李家明出了宿舍,到一樓賣菜的阿姨那,買了一毛錢的煮洋蔥倒在飯盒裡,才一邊吃一邊往女生宿舍走去。他們家的經濟條件好了,不象大部分同學那樣只靠兩三瓶菜乾、黴豆腐之類的下飯,菜瓶裡不是臘肉就是油豆腐、豆腐乾,還可以每頓飯買一毛錢的蔬菜吃。
可是,滿妹嘴刁,連小妹也嘴刁了,寧願省下那一毛錢去買‘華華丹’、‘酸梅粉’,也不願意買蔬菜吃。這可不行,這沒油水的煮洋蔥、青葫蘆確實味道不怎麼樣,可卻能提供人體必需的維生素。李家明試過每天給小妹、滿妹每人三毛錢,可發現即使這樣,她倆照樣揹着自己去買小零食,就是不想吃這難吃的煮南瓜或是青葫蘆。
這是好事,這證明小妹膽大了,敢偷偷違背自己的吩咐了。李家明高興之餘,也多了項任務,那就是每頓飯去盯着她倆吃蔬菜。哎,可惜現在嬸嬸她們收不到菜了,只能由王老闆從縣城寄菜過來,否則她們每天可以幫大家帶點菜,也用不着吃這豬食一樣的水煮菜。
走到女生宿舍樓下時,李家明的飯盒也差不多空了,小妹和滿妹她們四個正端着她們的飯盒等在賣菜的阿姨那。
“周師母,打四角錢洋蔥。”(能在學校裡賣菜的,都是單職工的老師家屬,也算是當時老師家屬的一種福利吧)
“家明啊,你這哥哥當得可真細心。”
黑瘦的周師母是陳副校長的妻子,左邊臉上有塊很大的青色胎記,經常被她遮在頭髮裡,她們一家因爲陳副校長教學成績突出,幾年前就全家轉了城鎮戶口、吃上了國家糧,還當上了副校長,這一直是她僅次於兩兒子考上師專的驕傲。她對這個每天兩頓都來買四毛錢菜,給妹妹們吃的學生非常喜歡。她賣菜不但收錢而且收米,一開水瓶蓋的米就可以換一毛錢菜,雖然這一兩半米也能賣一毛錢,但總是個麻煩不是?
周師母用勺子在漂着一層油花的菜桶裡攪了兩下,打上的煮洋蔥卻沒幾顆油花,李家明也一點不介意,還有禮貌地道謝。
這年頭大家都苦,陳副校長就三百多塊錢工資,要供着兩個高中生、一個大專生,家庭情況可想而知。周師母若是把漂在菜上的油花給了自己,她剩下的菜還要不要賣?小人物有小人物生存的智慧,這不能怪她小氣。
滿妹、小妹她們四個小傢伙皺着臉端着飯盒,跟着李家明到宿舍樓下的樹蔭裡吃飯。這菜確實難吃,別看菜桶裡浮了層油花,其實是菜煮熟後放的‘浮面油’,菜本身是沒用油炒的;而且若是煮久了的葉子菜,還隱隱有股豬潲的氣味。
見四個妹妹有一口沒一口地吃着飯,李家明猜想星期天給她們買的零食吃完了,滿妹和小妹這兩小傢伙又在無聲抗議自己沒收了她們的零花錢,笑笑道:“趕緊吃,等會帶你們上街。”
“真的?”
“嗯,你們這三天都讀書很認真,作業一個都沒錯,應該獎勵你們了。”
兩個小不點立即加快了速度,嘴裡還不停地提條件,稍懂事點的金妹和桂妹也變得眉開眼笑。
“我要果丹皮,還要乾脆面,要有小熊(小浣熊)的那種!”
“行!”
李家明笑眯眯地等四人吃完飯,又帶着她們四人蒸好飯,一手一個牽着小妹和滿妹,帶着她們四個小傢伙上街,順便看看自己家那兩幢正澆築第一層框架的磚屋。
女孩嘛,就是要富養,只要她們吃飯、吃蔬菜,吃點零食算什麼?現在家裡又不是窮得揭不開鍋,沒能力給妹妹吃點零食,相反家裡的經濟情況相當不錯了。父親每個月寄兩百塊錢回來,自己又能在工地上兼會計一個月賺三百塊,別說米、菜不用自己管,即使要自己管,都夠自己兩兄妹過着比大部分人更好的生活了,還能捎帶上滿妹、金妹、桂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