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的氣候不似後世,南方歷來非災無雪。縱使寒冬季節,冷則冷矣,想要品賞雪景卻也不是那麼容易的。這一年偏生就下了場小雪。這天剛過戌時,就先下一陣子冷雨,接着便是一顆顆細鹽似的冰粒子,隨下隨化,到深夜時都凍凝了,雪花也開始飄了。
楚國樸實簡陋的王宮內燈火通明,楚王劉楓正與六部尚書合議會盟之事,這是最後一次合議,第二天各方代表就將陸續抵達。
劉楓拿着剛送來寫有各方行程的紙條,皺眉琢磨着道:“復國軍的嚴若成明日午時纔到,讓武若梅去接待他,叫那老書呆子見識見識,啥叫女子與小人難養也。”
衆人一愣,腦海中下意識想象起來:一位衣冠楚楚的長鬚老頭兒,對着冷若冰霜的武若梅吹鬍子瞪眼睛……不由紛紛笑出聲來,連夜議事的疲倦爲之一掃。
“青蓮教的聖母麼……這樣,讓羅三叔去,運河暴動那會兒有過並肩作戰的交情,檯面兒上說不出口的,私下裡也好交個底……”劉楓說着端起茶喝,抿一口便放下,轉頭吩咐道:“霓裳,來,再換一瀑,都沒味兒了。”
姜霓裳從殿角陰影中走出,端起盤子收走了各位尚書面前的茶杯,走到劉楓邊上時,輕輕地說:“夜已深了,都四瀑茶了,殿下年輕力壯,龍精虎猛,可張大人和趙大人卻上了年紀,您該多體恤纔是。”
劉楓微一點頭,“就快好了,最後一瀑。這幾日會議涉密,讓你親自侍候,委屈你了。”
“殿下說哪裡話兒,臣妾應當的。”姜霓裳欠身一福,徑自回入內堂重新沏茶。
望一眼她的背影,劉楓心中也說不上什麼滋味兒。他終究是收了姜霓裳,成了大楚後宮裡第二位有名有分的主子。
爲什麼,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他只記得是在八月十七,那是明月的“忌日”,當時他還在平夷前線陷入對峙。那一天,姜霓裳不知哪裡冒了出來,趁他喝醉時哭着哀求:“月兒妹妹死在周家人手上,奴婢打死也不願去周家。”他醉眼朦朧地同意了,第二天醒時,姜霓裳被他壓在身下,寸縷不着,遍體瘀痕,他只看到兩行清淚一點紅。
他不知道姜霓裳是怎麼從廣信跑到前線來的,也不知道她後來又是怎麼回了廣信,他只知道自己做了壞事。這壞事,讓他不由想起身爲私生女的姐姐劉彤,還有那位大名如雷貫耳的鐵騎營營主李寒,同樣是因酒亂性……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可他畢竟不是霸王劉躍,也不會像父親那樣不負責任。於是,一騎快馬送回一紙王令,姜霓裳晉封姜美人。
劉楓收回目光,正要接着說,忽然瞥見戶部尚書周雨婷幽怨的目光,心中一凜,趕緊躲開,卻又想起一事,衝着殿外叫道:“冠虎,來!”
殿外當值的親軍佐領羅冠虎應聲而入,“殿下有何吩咐?”他雙足站定,有力一抱拳,身上積雪紛紛抖落,只是兩道眉毛卻還是白白的。
劉楓一本正經地說:“今晚會後你回府一趟,告訴你娘,是我派你爹去接待那聖母的,這是正正經經的差事,可不是私會老情人兒!”他說着笑顧左右,“幸好想起來了,不然以咱大楚國第一胭脂虎的脾氣,一旦吃起醋來,不定就殺到面前給一飛刀,那樂子可就大發了。”
幾位尚書一聽,轟地一聲笑開了,連周雨婷也不禁破顏失笑,都說:“羅府家教甚嚴,羅母猛於虎也!”
羅冠虎鬧了個大紅臉,撓着後腦勺笑得好生尷尬。
羅母自然指的是羅三叔的夫人張鳳清,這位可是逐寇軍有數的武學高手,人並不壞,只是性子卻有些好妒,又是左相國李德祿的關門弟子,便是劉楓見了她也得避讓三分。
笑過之後,羅冠虎退了出去,姜霓裳端着新茶來了,各人面前都斟上一杯,擱下茶壺,默不作聲退回殿角。
劉楓喝了口熱茶,轉回正題:“彭老——嘿!真他孃的不習慣!察合津的彭萬勝,會在明日辰時自西門入城——破虜,你負責接待他,嘿嘿,仇人見面無須客氣,能把他當場氣死倒也省些功夫,你懂我意思麼?”
武破虜放下茶杯,起立躬身,“臣明白!”
劉楓伸手虛按示意他坐下,接着說:“忠勇軍江夢嵐會在下午進城,也是西門。——雨婷,你去接她!”
周雨婷沒有反應,彷彿沒聽到似地,其餘人卻齊刷刷一起盯着她看,見她俏臉漲紅,接着血色一絲絲退去,轉眼臉色變得煞白,身子也打起顫來。——顯然,她其實聽得清清楚楚。
衆人心說:殿下你可不厚道了。你跟那江夢嵐的緋聞早已鬧的全國盡知,你賴了周尚書的婚事也就罷了,怎麼還特意安排到一塊去呢?難道你氣死彭萬勝還不夠,打算連周尚書也氣死了一了百了嗎?
劉楓端起茶杯遮住一張老臉,面不紅心不跳地說:“雨婷,聽見了麼?”
周雨婷顫抖着站起身,搖搖擺擺似乎隨時會跌倒似地,“殿下與江宗帥並肩日久,交情匪淺,何不親自迎接?於公於私皆有裨益,豈不強過下臣百倍?”
劉楓不理她酸溜溜的譏諷,正容正色道:“不,還是你去!明日我一整天侯在東門,迎接姐姐的副手李天磊,還有永勝軍的副帥。這二位是一起來的,李天磊又是自己人,分量自然重些,還是我親自去比較妥當。”
衆人默不作聲,卻紛紛扭頭,裝作渾不在意模樣。周雨婷也忽然壓下了委屈,行禮道:“臣領命!”
大家心裡清楚,他真正要迎接的,是那個來自最弱的一方勢力,看似最不重要的一位客人——穆文。
關於這位穆少帥與楚王劉楓的故事,在座幾位高層或多或少也耳聞過一些。可是,日月更易,事過境遷,當年的兩個少年獵戶,如今一個是義軍少帥,另一個更是堂堂楚王殿下,彼此之間的那些是是非非、恩恩怨怨,又有誰說得清楚呢?還是保持沉默來的穩妥。
周雨婷也不禁想:莫非這壞人當真脫不開身?並不是故意氣我?不對啊,就算他不去,大可另找別人去,眼前不就好幾位尚書閒着麼?爲何非要讓我……啊!不會吧!難道是……自家人接待自家人?——不會不會!自打他回來便對我不假顏色,哪會當我是……自家人呢?
一時間胡思亂想,患得患失,忽聽劉楓笑道:“好了,事兒就這麼定了,把你們拖這麼晚,當真過意不去,這就回去歇了吧。會盟事了,我給你們放三天大假!”
幾位大佬一齊辭謝而出,周雨婷愣了神便落在最後,趕緊地跟着往外溜,不想卻被劉楓開口叫住:“雨婷,你留一下。”
周雨婷望着幾位老少尚書一齊停步,饒有興致地回頭一望,接着同時裝作沒事人似地站在雪地裡不走了,觀星賞雪,吹牛聊天,彼此說的牛頭不對馬嘴,眼角餘光卻不停地往自己身上瞟。
女尚書心裡是又羞又氣又急,恨不得衝上去,每人迎面給一鞋底。想不顧一切走了吧,一來大王開口留人,不好君前失儀,二來這壞人好不容易找她單獨說話,哪裡捨得便走?可偏生就有許多閒雜人等杵在這兒看戲,這可如何是好?
此時周雨婷一身大紅絳紗的尚書官袍,樑冠束髮,腰懸紫綬,臉上卻一副小女兒羞窘之態,說不出的有趣,劉楓忍着笑過去替她解了圍,“諸位,時候不早了,趕緊歇着吧,明日還有的忙呢!——冠虎,送各位大人出宮。”
“是!殿下!——各位大人,請!”羅冠虎很不講情面地將這些位高權重的八卦愛好者轟出了王宮,順帶着自己也回府報信兒去了。
殿內只剩得劉楓和周雨婷兩人。——姜霓裳很識趣地先行告退了。
“雨婷……”
“臣在!”
劉楓一噎,有些歉然地說:“私下裡何必拘禮?生分了不是?當年你做‘周公子’那會兒……”
周雨婷背書似地打着節拍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君臣大禮,不可輕廢,殿下身爲一國之君,下臣自當事君以禮……”
“好了好了,不說了好嗎?”
劉楓走近一步,忽然拉起她手,周雨婷受驚似地連忙抽手,卻哪裡抽得出來,只好任由他握着,瓊首低垂,嬌顏生暈,臉頰上涌起兩抹醉人嫣紅。此刻殿內燈燭熒煌,照得佳人粉面流光,泛起一層如脂如玉的淡淡彩暈,劉楓望得癡了,就這麼牽着她手不說也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劉楓沉沉地說道:“我知道你怪我,是我不對……這次的安排,我故意的,夢嵐是個好姑娘,你明日見了她自然會明白我的用意。別的話我也不多說,月兒走了一年了,也不知是否還在人世,我這麼對你,確實不公平,只是我心魔作祟始終難以解脫,讓你受了這些委屈。若是願意等我,那便再過段日子,不會太久,我一定給你個交代。當然,你若不願等了想另嫁別人,我絕不勉強,你說出來,我給你賜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