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州自朱丘記事起,便是用西洋曆法,雖然不管是外祖父還是父親,都教給自己另一種曆法,但是隻有在節日才用得上的歷法,他從來不去記在心裡。
府裡遇上了怪事。頭一天自己的奶媽這樣告訴自己;但是第二天,她就改口說,府裡遇上了可怕的事。奶媽說這件事的時候,身子一抖一抖的。朱丘不知道究竟是什麼事,他只想着,什麼時候再去騎上自己的小馬,跑在府後面的那條河邊,得得的馬蹄聲和迎面吹來的激烈的風,總是讓他有種力量滿滿的感覺。有時就想張開雙臂,大聲喊出來。他第一次跑馬的時候就是這樣乾的。卻被父親狠狠的訓了一個時辰,還罰自己抄了一上午的子曰。
第三天早晨的時候,奶媽急急的回到屋裡,收拾了一個包袱,又跑去母親的屋裡,然後出來就走了。母親也跟着走了。於是他解放了。因爲他已經是這個院子裡年齡最大的人了。
他找到早就挖好的狗洞,悄悄的鑽了出去。這次朱丘想去的地方,卻是方府最北面角落裡的一座佛堂。最近那裡總是給他很神秘的感覺,他總覺得有什麼東西在佛堂的深處在一閃一閃的發着光,又像是在招手,叫他過去。
從朱丘的院子到佛堂,要從正門走,很遠,也要遇到很多人。可從狗洞出去,穿過一片竹林,前行數百步,便是佛堂的後門了。往日裡,這一路總是靜悄悄的。越州的人,不論是原住民還是後來僑居的華人,都是信佛的。在佛堂的周圍,即使有人,也總是輕走細語,唯恐驚擾了佛祖。但是今天,不單是前門有些鬧騰騰的,連這裡都有些人聲在悄悄的沸滾着。聲音倒是不大,就是鼓囊囊的,像是每個人都壓低了聲嗓,但每個人又生怕別人聽不到自己,又有些急躁的大音量。
朱丘以爲這不過是有一個節日降臨,節日前習慣性的熱鬧罷了。過年前的一段時間,雖然沒有這麼鬧,也是很有些煩的。朱丘是最討厭過年的,因爲一過年,母親每天就不再給自己講故事了,父親卻更早的要他起來讀書練功。
朱丘不一會兒就跑到了那片竹林裡,竹林不大,說起來,還是父親當年在的時候種上的,父親當時種植的時候,也不是爲了文人的雅趣,只是給這佛堂添道圍牆。不過在小小年紀的朱丘看來,也是足夠深的一片森林了。他在林中熟練的左拐右轉,便來到佛堂的後門前,推門走了進去。
佛堂的後院並不大,甚至這佛堂,說是堂,其實也不過就是三間屋子,一主二附的格局,主屋供奉着佛祖,東側屋子是禪師的居所,西側屋子則作課室。朱丘也常常在裡面看着父親和禪師對弈。父親走後,禪師便要求朱丘每天過來,在西側屋裡面教他一些法門,不過,他一個五六歲的孩童,哪裡懂得了那些。幸虧禪師也不在意,只是讓他順其自然。
來的這佛堂多了,他總覺得佛堂裡有些古怪。過完七歲的生日後,這種感覺更是越來越強烈,他總覺得每天到佛堂的時候,總像有什麼東西,他應該過去看一看,因爲那東西等了他好久了。可是佛堂就這麼大,他從曉事起,裡面早就玩遍了,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東西。他這幾天實在是忍不住了,決定向禪師問個明白。不料想母親這幾天要他待在院子裡,一步也不許出去。雖然不願意,但是母親一直守着。他也只好老老實實的待在院子裡,讀書練拳。今天好不容易瞅了個機會溜出來,一會兒見了禪師,定要問個清楚。
不曾想走遍了整個佛堂,都不見禪師的蹤影。朱丘聽着遠處府裡鬧鬧的人聲,有些氣悶,便坐在前院竹蔭下的躺椅上,不一會兒,卻是呼呼的睡着了。
其實禪師就在佛堂,不過不在地上,而是在地下。這佛堂的下面,有一暗室,此刻禪師正在裡面,對着一個長方形的木盒,苦笑連連。
這禪師法號明空,乃是南少林一脈。幾年前遊歷時,偶遇憤而出走的朱一舟,兩人一見如故,結伴而行。也該是命中註定,兩人因緣巧合下,竟得了一件寶物。不過,雖說這寶物給他們得到了,兩人卻無法使用,更不知是福是禍,也不願意就此放手,所以只能建了這麼一座佛堂,將寶物鎮在下面。黃氏一族慘遭滅門之後,朱一舟恐怕牽連方家,便一個人出門遠遊,引開清門的視線。
這幾日方家府裡的怪事,明空和尚自然是知道的清清楚楚。這幾個月來,那寶物隱現光芒,夜裡更是鳴叫得厲害。現在還只是像他這般的高手才能聽見,但是用不了多久,只怕連這方府的下人,都聽的見佛堂裡那寶物的錚鳴了。到那時,只怕會引來天大的麻煩。
比起那個,眼前的清門尋仇,倒是要些微容易一些。
這時在前堂,方婉容已經把朱一舟的事情對幾個兄弟源源本本說了一個清楚。兄弟幾個聽完,面面相覷,竟是像聽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夢一樣。那朱一舟,落魄書生一樣的人,竟然是朱明的後裔!這次尋仇的,竟然是大清的供奉門派!這樣的對頭,是他們一個小小的方家能對抗的嗎?這樣的落魄書生,即使跟他們毫不相干,即使他們是一個小小的方家,也要挺身站出來替他擋住這場追殺的。
也不過是一場玉石俱焚罷了。
老三方守信最先叫道:“姐姐不用擔心,管它是什麼青門白門,惹到我們方家頭上,我總要叫它知道,馬方爺有三隻眼!”
老四方守禮搖搖頭,說道:“三哥的話,忒大了些。清門我倒是知道一些,當年滿清韃子入關,頒佈禁武令,中原武林不服不遵者大有人在,後來,終於惹動了清門,清門一出手就燒了少林寺;又過了幾年,中原武林已經是七零八落,多數都已經斷了傳承。中原武林當年何等煊赫的聲勢,在清門威逼之下,尚且如此,我們小小的方家,恐怕更是難逃此劫了。”
老三方守信一向看不上自己的這個弟弟,覺得老四文不成武不就,還愛說喪氣話,這一次又是這樣,他怒道:“要怕了你就走,躲到後面去,我一個人去跟着清門拼個你死我活,我就不信,他清門還不是一個腦袋兩個胳膊了!”
老大方守德聽了皺皺眉,把話接了過去:“父親,老四說的對,這清門勢大力強,不是我們一個小小的方家能對抗得了的。對方雖然說了‘雞犬不留’,但是我想,冤有頭債有主,清門是衝我們方家來的,如果我們方家這次在劫難逃,但總不關下人的事,如果能給他們留條生路,還是讓他們走的好,不必給我們方家陪葬。”
方顯忠是點點頭,說道:“守德這句話深合佛意,有大慈悲。這樣,你一會兒出去,跟下人們好好說說,多給些銀兩,讓他們都各自散了吧。”
卻在這時,總管方福慌慌張張的跑了進來,喘着粗氣對方顯忠說道:“老爺,不、不好了,不……好……了。”
也不等方老爺問,方福猛喘了幾口粗氣,把事情結結巴巴的說了出來。原來剛纔方守德讓下人們散了後,後院養馬的阮三兒,偷了同屋的銀兩,牽了匹馬就從後門跑了出去。當時人亂得很,誰也沒注意。可是一會兒阮三兒騎着馬又轉了回來,不過這次卻是到了前門,剛到前門,阮三兒連同那馬,忽然就裂成了四五十塊,成了一堆肉泥。把看前門的兩個護院嚇了一個半死。據他們描述,遠遠看着阮三兒是個囫圇人,就到了前門前,連人帶馬一眨眼就成了肉泥。
這下方家府裡,一瞬間安靜了。
本來還有些同樣心思的人,聽說了阮三兒的事,再到前門親眼看了那堆兒肉泥,誰也不再說什麼。都只能把盼頭寄託在方家身上了。
聽到這個消息,方家衆人面面相覷,連馬都一塊殺了,看來,清門真的是要方家“雞犬不留”了!
方守禮最先說道:“剛纔大哥說的話,就不用做了。這清門已經擺明了態度。我看,還是謀劃一下怎樣對付吧。”
方守信嚷道:“怎麼對付,還能怎麼對付,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們要來,我們就跟他拼了。”
方守禮搖搖頭,說道:“要是往前推個十幾年,三哥的話,自是沒錯。可現在不是拼刀槍比功夫的年代了。現在西洋火器這麼厲害,我們府裡也有幾十條槍,胡老三那裡,也有個十幾條的人槍,都攏起來,任它清門練得是什麼功夫,火槍下去,肯定打個透穿。”
方顯忠皺皺眉,用西洋火器了結江湖恩怨,一向被武林不齒。而且,這火器用了,如果真能擋得住清門,雖然有些下作,能救這幾百十口子人,也值得。怕就怕,即使是火器,也擋不住這清門。從那貓皮和阮三兒的死來看,後者的可能性很大,要知道,江湖仇殺可不同於戰陣廝殺,拿着遠距離的火器,如果一擊不中,被高手突到身前,那就是一個死,一寸短一寸險,老武林傳下來的話,不是開玩笑的。
但是有一線希望,總是好的,於是方顯忠便同意了老四守禮的話,吩咐把府裡的人槍集中起來,交給老四簡單操練一下,又吩咐老三去門前等着胡老三,胡老三收到消息,應該一會兒就過來。又吩咐老大組織人手,今夜府裡所有人等,全都在前院守着;府裡的小孩,都抱到前堂去,由他親自看着。安排完後,方顯忠自去後屋,尋出了自己早年的大刀,找了一塊好的磨石,打磨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