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慶之病癒復出,元顥自是大喜過望,親往營中慰之,更言滎陽、虎牢吃緊之事。
陳慶之並無推辭:“陛下勿憂,旬日內必破元天穆!”乃請元顥大搜洛中舟船,集於孟津塢。定下方略,以舟師沿大河東下,繞過虎牢,先破滎陽城外的元天穆,再回頭夾擊虎牢關下的費穆。
南人善舟,白袍軍這一登上舟船,孟津塢裡一堆亂蓬蓬、烏糟糟的大小船隻突然就活了一般,靈蛇遊弋,陣列儼然。及揚帆起航,但見大河之上百舸爭流,千帆競發,端的是氣象萬千。
河中亦有北軍哨船、糧船及少量戰船,陡見白袍軍舟師,早爲魂飛魄散。哨船不敢近前,欲逃走時,白袍軍將士槳櫓如飛,駕快船追及,一一剿獲;糧船自不必說,白袍軍舟師所至,無不落帆而降;至於北軍戰船,數量既少,復又舟術不精,只一掃,全爲白袍軍擊沉。
總算有個把落水的北軍舟兵水性不差,遊至岸邊逃得性命,遂急急趕往滎陽城下元天穆營中,具陳此事。元天穆正用着晚膳,聞報大驚失色,碗箸撒了一地,顫聲道:“白袍軍乘舟而來,勢不可當。若教他等封鎖住大河,我軍豈不要死無葬身之所?”
元顥入洛,河南諸州諸郡雖是陽奉陰違,可名義上總在元顥治下。這般來算,其實大河之南,北軍就剩得元天穆費穆這一支孤軍,元天穆擔心後路被封,也屬正常。只是他四萬大軍在手,聞白袍軍幾千人殺來,居然不思應戰只憂後路,不消說,還是打心底給白袍軍揍怕了。
中軍帳裡元天穆來回踱步,踟躕猶豫了總有大半個時辰,終是下令全軍拔營,速速北渡。有副將謀士勸元天穆應戰,皆爲他駁退:“孤軍在此,勝少敗多呵。我聞天柱不日就要南下,既如此,我等不如北渡大河,前往會合天柱,此萬全之策也。”
又有人問:“然則虎牢關那裡,費將軍怎麼辦?”
元天穆一瞪眼睛:“汝不知白袍軍順風順水,須臾即至麼?再行耽擱,誰也走不脫!”頹然搖頭,長嘆一聲:“所謂英雄自戕、壯士斷腕,費朗興那裡。。。哎,各安天命罷。”
好在運兵船都是現成的,元天穆領兩萬兵馬匆匆趕至渡口,趁着夜色登船渡河,西投爾朱榮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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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天穆既去,陳慶之棄舟登岸,匯合滎陽南軍,轉過頭來共擊費穆。
費穆正一門心思揮軍攻打虎牢關,攻勢猛烈,幾乎就快拿下關門。不料白袍軍及滎陽南軍突然自身後出現,出其不意一陣掩襲,費穆一敗塗地。又因虎牢雄關堵在前頭,進無可進,退無可退,軍無戰心之下,只得出降。
費穆叫押送至陳慶之跟前,陳慶之揶揄道:“哎喲,這不是鼎鼎大名的費朗興將軍麼?昔日渦陽一役,將軍兩千騎輸給我軍四百騎,哈哈,至今記憶猶新呵。”當初陳慶之攻打渦陽時,費穆曾引兵來援,還給樑軍造成不小的麻煩,彼此也算是老對手了。
費穆嘴一張:“若非那渦陽城主王緯無能,當初一戰,陳將軍未必就能全身而退。”
不想費穆這般刺頭,陳慶之怒氣上來,喝道:“渦陽先敗,今日再敗,姓費的連敗之將罷了,豈敢在我面前言勇?信不信我這就叫刀斧手推你出去砍了腦袋?”
“信!”費穆冷笑不已:“怎敢不信?君不見,滎陽城裡楊元晷等三十七人,屍骨還未及寒。”
陳慶之火冒三丈,便教刀斧手上前,作勢就要殺人。
“且慢!”人叢中閃出裴果,止住了刀斧手。
陳慶之覷了一眼,皺眉道:“孝寬這是要做甚?”
“我。。。我我我。。。”裴果支支吾吾半天,一咬牙道:“實。。。實是裴果與這費朗興尚算有舊,不忍見之就此慘死。”
“我記起來了,你是果哥兒,宇文郎主的女婿,萬軍叢中取衛可孤首級的少年英雄!”費穆頗是有些驚喜,連連嗟嘆:“不想今日將死,還能見着故人之後,甚好,甚好!”當初出征五原時,宇文肱帶着一衆兒郎,還曾在盛樂城裡與費穆吃過一回酒。
費穆這句“宇文郎主的女婿”出口,裴果聽到,渾身一顫,頓爲黯然。
費穆也自訕訕,半晌嘆道:“宇文郎主實乃忠義豪傑是也,惜歿於賊塵。他與我雖只數面之緣,卻恨相見甚晚。今日見你雄姿英發,赳赳如鐵,費穆在此,哈哈,爲宇文郎主賀。”
裴果憶及舊事,哽咽無語:“我。。。”
場中響起陳慶之冷冷語聲:“奇了怪了,從什麼時候開始,我白袍軍也作了徇私枉情之所?”
裴果一滯,正待再說話時,費穆搶先開口,一笑道:“逢此腌臢亂世,人命如草。果哥兒,你我既是各爲其主,那就各安天命。今日,你休要再言。”
楊忠上前,扯走兀自怔怔的裴果。兩個對視一眼,相顧無言,只是臉上神情,不免鬱郁無歡。
陳慶之看看費穆,又看看裴果楊忠,暗暗嘆了口氣。忽然他嘿嘿笑道:“前番逼殺了楊元晷,不久便莫名得了個心痛病,幾乎一命嗚呼,最後還是叫楊元晷之父延壽公救了我性命。如此思來,惡人不好做啊。。。既如此,嘿嘿,我卻不殺費穆,免得又給自個添禍。”拔高了聲音道:“來人!將費穆打入囚車,送至洛陽,交由陛下發落。”
裴果大喜,越衆而出,朝着陳慶之重重拱手:“裴果謝使君不殺費穆之恩!”
陳慶之瞥了裴果一眼,搖頭冷笑:“孝寬莫要高興的太早,我雖不殺費穆,你怎知洛陽那邊也不殺他?”
“這。。。”裴果吃吃道:“我瞧那鄭先護、辛纂之輩,雖爲俘虜,如今在洛陽城裡不也都好吃好喝?費朗興好歹也是世家之後,具文武之才,負當世名望,元顥做甚殺之?”
“那也得要看是甚麼名望呵。。。”陳慶之拍拍裴果肩膀,語重心長:“元顥口口聲聲,此番北伐是爲一雪河陰之恥。孝寬你可莫要忘了,那河陰之變的始作俑者者,正是眼前這位費朗興呵。”
裴果如墜冰窖---他是聰明人,一點就通,於是滿臉頹然。
清風陣陣,飄來語聲幽幽,卻是費穆自語:
“河陰之恥,河陰之恥。。。嘿嘿,若說夜深人靜之時,其實費穆心底深處,亦深爲自疚,你們。。。信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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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二,壬寅日,費穆至洛陽。元顥在太極殿上責以河陰之事,令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