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君!宇文使君!大喜!大喜呵!”
喊話的人是岐州刺史府裡的一個小吏,大熱天裡急急忙忙從外頭跑回來,一身的臭汗顧不得擦拭,只是大叫不已。
雍縣岐州刺史府官署門前,新任岐州刺史宇文泰信步而出,輕笑道:“何喜之有?”
那小吏見是宇文刺史當面,慌忙停了腳步,攏一攏亂皺皺的衣衫,恭恭敬敬行個大禮,說道:“城東杜公帶頭,願盡出杜家水井,城內城外共計一十五口,悉數供刺史府調用,更獻上木桶、水囊、車馬若干;縣中各大家見此,無不效仿。如此,水源無虞矣!”
“甚好!”宇文泰上前,輕拍那小吏肩膀,說聲:“辛苦了,下去休息罷。”
那小吏“受寵若驚”,一臉歡喜,顛顛地去了。
“果然大喜!”邊上閃出歧州別駕王雄,行叉手禮曰:“此皆使君仁德所至,人心鹹服。王雄,爲使君賀!”
王雄此言,文縐縐的,聽來有些客套---試想,王雄一路追隨宇文泰出生入死,早是自家兄弟,這般說話,不免有些奇怪。
可王雄說這句話時,確然語出真心,一片赤誠。不但如此,更神思悠悠,想起了不久前他跟着宇文泰初至歧州上任時的一幕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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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中可算是平靖了,可關隴大地,一片凋敝---賊患經年,自不待言,西征軍平賊又打了整整一年,東西南北,一發砸了個遍。大軍所至,少不得攪擾鄉里;供應軍需,更是教各州各郡竭盡所有,苦不堪言。
因此宇文泰頭一天入雍縣城時,一路所見,饑民遍地,到最後竟連府衙門口都坐了不少。有親衛忍不住道:“晦氣!使君頭天入衙,這幹刁民怎敢在此?也實在大煞風景。要不然,趕走可好?”
話音才落,宇文泰豁然發怒,持馬鞭在手,劈頭蓋臉將那親衛抽個頭破血流,更叱道:“何謂晦氣?何謂刁民?夫民者,國之根也,誠宜重其食,愛其命。百姓缺食少穿,不得已才坐於衙前,此皆我等爲官者之失也,如何還要趕他等走?”
宇文泰隨即下令,一應僚屬、親衛,皆將所攜乾糧、多餘衣布捐出,當場散發。
鬧哄哄一陣,饑民千恩萬謝而去,衙署門前爲之一空,總算清靜下來。
王雄當時還說:“使君仁德,百姓看在眼裡,自然不會再行滋擾衙署。”孰料纔到午後,歧州刺史府前突作人山人海,眼簾裡所見,數不清的盡是饑民。王雄看到,眼珠子掉了一地。
原來城內城外饑民聽說新來的刺史仁善,不但不驅趕衙前饑民,竟還當街散發衣食,頓然激動萬分。肚子餓得呱呱叫,既有一絲活命之機,豈容錯過?當即攜老帶幼,四面八方趕了來。
刺史府正堂上,一衆僚屬面面相覷,一個頭兩個大。眼見得饑民越聚越多,大有失控之憂,僚屬們緊張萬分,乃令衛士速速披甲,以爲準備。
這時宇文泰從衙後趕至,見狀哈哈大笑:“原本是我下令散發衣食,惹出了此事。既如此,自然還是由我來平息。”
並無半分猶豫,宇文泰大筆一揮,簽字蓋章,居然令庫曹打開城中糧倉府庫,放糧贈棉,以賑饑民。
宇文泰雖是本州刺史,說起來也有此權,可他既不預先上奏,也不與州中官吏相商,第一天上任便放空了州庫,此等舉動,未免驚世駭俗。
一衆僚屬,皆爲惴惴,卻聽王雄大喝一聲:“壯哉!快哉!大丈夫行事,當如是!”
饑民聞聽府庫放糧,如潮而去,刺史府前再爲一空。歧州別駕王雄不辭辛苦,親往維持秩序。
好歹饑民離去,僚屬與衛士們鬆了一口氣。
不曾想,到得傍晚時分,刺史府前再是比肩接踵,人流如潮---饑民們,重又回來了!
衆僚屬、衛士目瞪口呆,正驚疑不定時,就見人叢中王雄越衆而出,聲如驚雷:“宇文使君大仁大德,大夥兒感恩不盡!”
刺史府前,萬千饑民跪拜高呼:“刺史菩薩,大仁大德!刺史菩薩,大仁大德!”
饑民們得了賑濟,可保一時,宇文泰又派官吏四處勸導,說是州中不日就將發放糧種,供百姓耕種。饑民們對這位新來的“刺史菩薩”深信不疑,遂漸次散去,各自歸鄉,一樁大事算是了結。可問題來了,府庫一空,州中兵馬如何給養?僚屬小吏何來薪俸?
王雄想也不想,便說可向州中大族豪家相借---所謂相借,多半就是有借無還罷了。不獨西征軍此前如此,當世各路兵、賊,誰人不是?
此言一出,自西征軍中跟來歧州的文武紛紛叫好,可場中更多還是原屬州中的官員吏屬,多出自本地大族豪家,聞言先就沉默下來,個個臉色冷淡。
上首宇文泰斜斜看着堂下衆人,臉色微妙,不置可否。終是王雄踊躍,一再堅持,宇文泰遂點了點頭:“胡布頭不妨一試。”
王雄興沖沖去了。
要說歧州不是沒有來過,雍縣更是駐紮過甚久,只是先前皆隨西征大軍而至,彼時也正處烽火瀰漫之際。戰時從權,無論官民,誰都是戰戰兢兢,百依百順,唯恐惹惱了這幹軍爺,丟了腦袋也是白給。
此番再來時,宇文泰雖也帶了本部逾千兵馬共至,可州中那些個世家、大族、豪強,態度赫然一變,不冷不熱,不甚配合。
王雄轉悠了半個歧州下來,費盡口舌,竟是難有寸功,已是頗爲惱怒。至雍縣東城時,有高門杜氏,乃名滿天下的京兆杜分支,家大業大,號州中大族翹楚,不但不肯相借錢糧,且態度甚差,直斥王雄:“一介武夫,焉得無禮?”
王雄大怒,差點就要打將過去。結果杜氏家主杜鑑出來,年雖七十,老而彌堅,更曾爲京中兩千石,既富且貴,氣度不凡,其一番侃侃,王雄竟不能辯。
王雄無奈,有時火起,待要動粗,拳頭又實在不敢捶在這老翁身上,一時進退兩難,一張臉漲個通紅。邊上倒是有幾個隨從官吏,然皆爲歧州本地人士,不與杜鑑同氣連枝已屬難得,自是袖手一邊,冷眼旁觀。
既見城東杜公出頭,雍縣諸多豪家大族皆來了勁,紛紛趕至東城,爲杜鑑搖旗吶喊。王雄見狀,益發尷尬。
便在這時,宇文泰率衆騎馬而至,下馬先與杜鑑行了一禮,又轉頭朝着王雄,語重心長:“關中已作平靖,此正治世之時,當重拾道德禮法。我等身爲一州主官,萬萬無得胡來。人家願借便借,不願借,那就不借。”
“話雖如此。。。”王雄怏怏道:“可眼下無有糧餉,州中僚屬總要養家餬口,怎麼辦?”
宇文泰淡淡一笑,一指身邊親衛長:“去!至我府中,一應朝廷封賞,並往日積蓄,一發拿了出來,悉數支應州中僚屬。”
親衛長稍是遲愕,早爲宇文泰雷霆大喝:“還不去?”親衛長吐個舌頭,一溜煙跑了。
場中陡然爆出一陣歡呼聲,凡隨行僚屬,看着宇文泰時,個個目中泛光。
平定關中,宇文泰功勞殊越,賞賜極衆;西征一年,說實話抄掠甚豐。他府中積攢的這些錢帛,用來支應些許僚屬,綽綽有餘。於是乎,又一道難題得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