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西歸關中,裴果則留在了洛陽。
恰元信自戕,天子元修便給裴果添了個直閣將軍的實職,餘如故。這般一來,裴果乃得時時伴侍元修身邊,說得好聽些,他這叫方便居間聯絡;說得不好聽些,元修一舉一動全爲裴果掌握,更源源不斷報去長安,元修則渾然不疑。
不久,關中又適時送來了第二批“貢品”。
錢糧在手,元修大喜之餘,召來心腹好是一番囑咐。當下先對外宣稱天子有心南征逆樑,隨即大肆招兵買馬,屯糧聚輜,搞得如火如荼---南自洛水,北抵邙山,軍營連綿數十里;大河兩岸,河橋北中,無不增兵加固。
到五月裡,朝廷突然又重啓調查永寧寺塔一案。天子元脩金口一開,一錘定音---令司空公、京畿北面大都督斛斯椿與御史中尉元仲景集結人手,全城大索,哪怕只是丁點蛛絲馬跡,必一查到底!
近來皇黨動作頻頻,偏偏晉陽那裡高王卻是全然無動於衷,高歡一黨本就已作忐忑不安,此詔一出,***變。
五月十九,孫騰、司馬子如與劉貴三個藉故出巡大河,隨即人蹤全無,再未歸洛。
是夜,楊愔攜家眷買通城守,開外郭門潛逃無蹤。
五月二十,溫子升以身體抱恙爲由,請以辭歸故里。元修當場允准,並無半點挽留。
五月二十一,元仲景當殿奏告,謂查勘無誤,永寧寺塔一案主謀實爲孫騰幾個云云。天子震怒,令嚴懲同黨。於是三日之內,洛陽城內揪出七十餘家,泰半族誅;朝堂上也有數十個官員獲罪,處斬刑的儼然過半。大夥兒心知肚明,所謂“同黨”,不外乎就是高歡一黨罷了。
一時之間,洛陽城裡高黨盡消,元修自謂肘掣全除,說不得的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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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六,天子特使至荊州穰城(今河南省鄧州市),賜密詔予荊州刺史辛纂,大抵就是“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望辛纂忠於朝廷。辛纂拍着胸脯滿口答應,一回頭,又把密詔原封不動送了去晉陽給高歡看。
同日,徐州刺史斛律金也接到了天子特使帶來的密詔。結果其子斛律光當場引弓,一箭就將那特使釘死在了堂上。斛律金哈哈大笑,遂將密詔投入火爐,化爲一縷青煙。
五月二十八,天子元修詔令替換兗州刺史彭樂與豫州刺史侯景。使隊擁着新任刺史前去上任,結果到了兗州地界,卻被彭樂的兵馬堵住,死活無法入境,最後只得悻悻而歸。至於跑了去豫州的使隊,六月初二那天傍晚還有人看見過他等的旗號,孰料到了第二天一早,整個使隊突然蹤跡全無,怎麼找也找不到哪怕半絲片縷,儼然人間蒸發。有人去問侯景時,他兩手一攤,一臉無辜:“沒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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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墉城如今暫作了洛陽左軍的駐地。城中軍衙之內,小小的偏廳裡棋枰擺就,左軍大都督長孫稚執黑先行,而坐在對面與他弈戰的,則正是今日輪休的直閣將軍裴果。
長孫稚的棋力一向都在裴果之上,今日怕是有些心不在焉,堪堪才下得幾十手,明顯已作不敵。
裴果呵呵笑了起來,一揚眉道:“長孫公今兒個喚了裴果前來,固然是爲了這手談雅興,卻也不妨口談一番呵。”
“孝寬知我也。”長孫稚豁然推開了棋枰,揮手間,從人一發退了出去。就聽他說道:“北討晉陽一事,譬如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發。。。可老朽這心裡,卻實在有些惶恐呵。”
裴果又笑:“長孫公的左軍雖說人數最少,可裴果心知肚明,若論兵馬之精銳,左軍實爲三軍之冠也。既如此,長孫公作何惶恐?”
目下司隸之地已集結了超過十萬大軍,除開羽林虎賁等十二營宿衛軍外,分別隸屬於長孫稚的左軍,斛斯椿的北軍,以及元寶炬的右軍。這其中以北軍最爲勢大,浩浩五六萬之衆;再就是元寶炬的右軍,雖說成軍最晚,卻得天子元修一力支持,近來運至洛陽的關中錢糧全爲投入,於是短短三兩個月之內,已得三萬餘人馬。
至於長孫稚的左軍,迄今不過一萬出頭罷了---究其原因,一是成軍之初,依着天子元修的意思,左軍本該從北軍裡調撥一部人馬爲基,斛斯椿明裡唯諾,暗地裡卻是百般刁難,到得最後,只答應了區區三千之數。長孫稚並不以爲忤,笑着同意下來,然後他一轉身就親自跑了去營中挑人,一個個篩將過去,乃得三千精壯士卒。二就是長孫稚募兵時,明令只招收河南諸州抑或是關中籍人士,且喚來軍中諸記室坐堂,以明辨人品,保證從軍者須得是本分守紀之人,如此一來,左軍的總人數自然就不容易上去。
裴果說完,長孫稚赫然翻了個白眼,聲帶慍意:“好你個裴孝寬,我當你是至交好友,無話不談,你卻在這裡哼哼哈哈,搪塞於我!”
此言一出,裴果自是笑容收去,乃一拱手,正色道:“是裴果的不對。還請長孫公暢所欲言,若有要裴果作答處,裴果必據實相告,絕無半點敷衍。”
“這就對了嘛!”長孫稚重重點頭,當時就湊近了過來,聲音壓得甚低:“宇文大行臺他到底是個甚打算?難道他心裡不知,此番倉促北討,勝算極小?”
“如何不知?”裴果冷笑連連:“終是天子定要如此行事,黑獺又如何勸得動?”
“哎。。。”長孫稚搖着頭道:“先前陛下尚是平陽王時,瞧來倒也賢達謙恭,從善如流,我還以爲,大魏從此得了一位明君。。。”
長孫稚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裴果自然再沒了什麼顧忌,當下接口道:“方今天子實是不明情勢,剛愎自用。裴果且把話撩在這裡,此番北討,必是一敗塗地!”
嘶!長孫稚倒吸了一口涼氣,顫聲道:“設若如此,大行臺作何又答應了陛下一同出兵?”
“我不好妄自猜度黑獺究竟會如何行事,可有一點,裴果可在此誇下海口。。。”裴果笑得詭秘:“黑獺絕不至眼睜睜看着關中因此遭殃,千萬生民因此受累。”
長孫稚若有所思,雙目中陰晴不定。片刻之後,他前傾的身體忽而往後斜倒,懶洋洋倚在案上,整個人變得鬆弛下來。一開口時,說得一句:“那麼老朽這左軍。。。孝寬可有計教我?”
果然聰明人一點就通,無需多言。
“四個字。”裴果嘿嘿一笑道:“自存爲上也。”
長孫稚“嗯”了一聲,一邊點着頭,一邊似是在自語:“大魏社稷總要香火續存。。。此事,老朽責無旁貸呵。”
棋局已畢,裴果起身告辭。走出幾步,卻聽身後長孫稚說道:“對了孝寬,大行臺。。。大行臺可是傾心於平原公主?”
裴果豁然轉身,撲哧笑道:“怎麼?長孫公也好打聽這般風流韻事?”
“若真只是風流韻事那倒好了。”長孫稚喃喃道:“就怕其間藏有隱情。。。事涉皇家天顏,豈非取禍之道?”
“哦?”裴果皺起了眉頭:“莫不是長孫公聽到了甚風言風語?”
“並無實據,不過只是些許猜測罷了。”
“長孫公可否說得詳細些?”
“不好說,不便說呵。。。”
“你倒是說呵你!”
“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