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世間事不如意者,十之九八。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
四月二十五,裴果與宇文泰行出兩日一夜,已越東夏州州治廣武。天將暗時,方入敷城郡(今陝西省延安市甘泉縣、富縣、洛川縣一帶)地界,迎面撞見一簇騎士馳來,個個披頭散髮、甲冑不齊,好幾個身上還掛了彩,顯然正處狼狽逃竄之中。
裴果與宇文泰一眼認出領頭的那個正是賀拔嶽麾下心腹、大行臺郎中赫連達。兩個心下一沉,趕忙扯繮止馬。
赫連達自也瞧見了他兩個,一躍下馬,連滾帶爬撲到近前,哭喊道:“宇文使君!裴侯!天塌啦!天塌啦!”
裴果心頭髮虛,顫聲道:“說。。。快說!到底。。。到底怎麼了?”
赫連達咬牙切齒:“侯莫陳悅那狗賊陰害大行臺,大行臺他。。。他已鶴駕歸西。。。”言罷,早是泣不成聲。
兩耳嗡嗡,裴果就覺着一天一地的迷惘無助,兩隻手不自覺擡將起來,在空中胡亂抓索,也不知是想抓住些甚麼。
自然是什麼也抓不到,卻帶動他胸前衣襟,發出“咔啦”一聲輕微響動。
裴果心中一動,呆呆將手觸到胸前,懷裡頭揣着的,正是賀拔嶽捎來的書信。
言猶在耳,人卻已經沒了。。。裴果眼前一黑,倒栽蔥也似,一頭跌下馬去。
“速速扶了裴侯起身!”
宇文泰的聲音聽來依舊沉穩,一如往昔,只是說完這句,他喉頭咯咯連聲,不知使了多大的勁力,纔將那翻涌不絕、幾乎就要噴薄而出的血氣,硬生生又壓回了胸際。
。。。。。。
魏永熙二年(樑中大通五年)四月二十四,魏國東秦州敷城郡的黃土原上,名不見經傳的直羅鎮中,徵西大將軍侯莫陳悅誘使關中大行臺賀拔嶽入其軍帳宴飲。席間侯莫陳悅詐稱腹痛,起身出帳,隨即喊來心腹猛將彌姐元進,引十數甲士衝進帳中揮刀亂砍,賀拔嶽不及提防,終爲殺害。
侯莫陳悅麾下、中兵參軍豆盧光隨即領兵團團圍住了三千長安軍的營壘。強弓硬弩環伺,長安軍無奈之下,乃爲繳械,暫困營中。關中大行臺郎中赫連達心有不甘,領着四五個心腹趁夜盜馬,遂得逃出,一路北竄而去。
此刻直羅鎮上,軍帳之內,侯莫陳悅與一衆心腹聚齊,正自緊鑼密鼓,商議後續。
記室翟嵩雲:“不如直接揮師南下,入據長安,以號令關中。”
話音剛落,先就有不少軍將大聲叫好。
中兵參軍豆盧光有些擔心:“關中各州俱都忠於賀拔嶽,驟聞賀拔嶽死於使君之手,豈肯接受使君號令?”
翟嵩冷笑道:“賀拔嶽既死,關中本以使君爲大。使君大可上表洛陽,以關中衆將一發擁戴爲由,請爲關中大行臺。以勢壓之,由不得他等不服!”
都尉彌姐元進外粗內細,聞言道:“洛陽素來推崇賀拔嶽,聞此變故,只恐不肯就範吶。”
翟嵩想了想,又道:“那也無妨。使君與高王交好,大不了請高王出面就是,洛陽豈敢不從?”
“高王雖好。。。”彌姐元進笑得甚是微妙:“可若是高王一隻手伸進了關中。。。使君卻該如何自處?”
聽聞此言,侯莫陳悅自個倒還沒甚反應,餘人則交頭接耳,發出嗡嗡聲一片,顯見分歧不小。
“還有一節!”豆盧光一拍腦門:“此處往長安去,必經中部郡(東秦州首郡),沿途山勢險要,唯峽間谷地可通。想那李虎(東秦州刺史)正屯兵中部,佔據着險關要隘,我等如何越得過去?”
此言一出,一堆人點頭稱是。
翟嵩沒好氣地道:“那你來說,下一步該怎麼走?”
豆盧光大聲應道:“正該揮師北上,先將賀拔嶽的死忠宇文泰一鼓摧滅。巖綠目下不過區區六千岐州軍,我軍出其不意突襲之,宇文泰如何能擋?”
“此所謂殺雞儆猴也!”彌姐元進接口道:“若得襲破宇文泰,關中必爲震駭。到那時,使君只管揮師長安,誰人還敢作祟?”
兩個一唱一和,聽來頗有些道理,帳中許多軍將出聲附和。翟嵩氣勢弱了許多,不過還是嘀咕不止:“這些都是徐圖之計,就恐折騰久了,事情有變呵。。。”
該說的都說過了,該吵的也都已吵完,接下來,自該是侯莫陳悅一錘定音。
說也奇怪,自打那日賀拔嶽遇害,侯莫陳悅連着兩個晚上,翻來覆去怎麼都睡不着,精神固然不濟,頭殼裡更是一陣陣停不住的疼。方纔帳裡嘰嘰喳喳鬧個沒完,侯莫陳悅早是覺着頭昏腦脹,到頭來衆將也沒能達成一致,愈加叫他胸悶煩躁。
其實侯莫陳悅自個也沒定下計來,只是帳中一雙雙眼睛巴巴盯着自己,總不好太過踟躕。於是他強忍頭疼,終於開了口:“李虎也是打老了仗的,可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此刻想直下長安,難!”
此言一出,豆盧光與彌姐元進那一派個個露出喜色,翟嵩等人自是有些黯然。
不料侯莫陳悅再張嘴時,話鋒已爲一轉:“不過嘛,有道是遲則生變。若不能及早鼎定,一旦關中這幹人聯合起來,我等可就大大不妙!”
翟嵩幾個聞言,頓然眼中有光。
“既如此,當分而擊之,各個擊破,不使其有連縱之機。”侯莫陳悅侃侃而談,聽來倒也滔滔不絕,然則仔細析之,其實就是將衆將所言盡數揉在一起罷了,不免有和稀泥之嫌:“其一,速召豳州兵馬至此,則我兵力大增之下,自可分兵一部,北上襲取巖綠,砍了宇文泰那黑廝的腦袋。”
侯莫陳崇領着八千人馬往歸豳州,正是與侯莫陳悅走的同一條道,此時恰在直羅鎮以西、黃土原的谷地之中駐紮,距此不到百里。快馬前去,當日可至。
一旁豆盧光支吾道:“此計雖好,就不知二將軍他。。。”說到這裡,故意停住不言。
侯莫陳悅知道豆盧光的心意,嘿嘿笑道:“自家胞弟,還能翻了天不成?我自會與他說道清楚,你等寬心就是。”頓了頓,接着道:“其二,速遣人至高王處,請奏我爲關中大行臺,藉以取勢。”
帳中就有些譁然。彌姐元進皺了眉道:“高王若知此事,固然會幫着表奏使君爲大行臺,可是。。。”與豆盧光如出一轍,也是欲言又止。
“我知道爾等的顧慮。。。”侯莫陳悅長長嘆出一口氣來,頗有些自怨自艾的味道:“我侯莫陳悅有自知之明,可不敢與高王並駕齊驅,願乞一方諸侯,心願已足。高王若真個趁機染指關中,那也只好隨他去罷。”
侯莫陳悅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帳中譁聲漸止。只是有些人的臉上,不免顯露些不甘之色。
勾連高歡本是翟嵩出的主意,這時見好些人盯着自己的目光甚是不善,趕忙咳嗽一聲,叫道:“使君!嵩還有一計,或可。。。既借高王之勢,又不教關東染指關中!”
“哦?”侯莫陳悅雙眼放光:“翟卿請講!”
“嵩願自請爲使,趕至長安,請元右丞造勢,就說是宇文泰謀殺了賀拔嶽,使君已出兵前往報仇云云。如此一來,以元右丞的能耐,多半能控握住長安,既得東拒關東,更迎使君入主!”
所謂元右丞,實乃侯莫陳悅的妻弟元洪景,如今正在長安任職大行臺右丞。賀拔嶽關中大行臺以下,左右大行臺僕射皆作空缺,因此元洪景在長安的座次,此時僅次於大行臺左丞寇洛罷了,端的是個實權人物。
“善!大善!”侯莫陳悅欣喜若狂,當即叫道:“就按此議行事,東奏高王,北擊巖綠,南連長安。我當自率主力西進,盡起原、涇兩州步騎,並長安兵馬,且看李虎趙貴幾個降是不降!”
。。。。。。
且說翟嵩爲使,偷偷潛過東秦州地界,先入長安。
元洪景切身利益所在,自是滿口答應,乃喚來心腹,好是一陣造勢,長安果然一片大譁,人人恨死了宇文泰。又因侯莫陳悅出兵“報仇”之舉,元洪景沾光不少,聲望大增。
大行臺左丞寇洛年紀偏大,雖說在軍中極有資歷,可他性格使然,平日裡就不大愛管事,旁人眼裡,一向就是個不做決斷的老好人罷了。正因如此,元洪景一番上躥下跳,短短數日,儼然已成長安之主。
翟嵩馬不停蹄,又往關東去見高歡。
此時的高歡正在攻打爾朱兆,可惜依舊受阻於太行險陘之外,本是鬱鬱不樂,又不慎染了風寒,竟至臥病不起。結果翟嵩一至,高歡驟聞賀拔嶽已死,竟是一躍而起,高興得手舞足蹈:“嶽死,吾病盡去矣!”
高歡大喜之餘,親筆寫下奏章,表侯莫陳悅爲關中大行臺。翟嵩既得高歡表奏,身上另有所謂“關中衆將一發擁戴侯莫陳悅爲關中大行臺”的奏章,乃一起持在手上,興抖抖前往洛陽。
翟嵩前腳才走,後腳高歡就遣出快馬南下,令豫州刺史侯景率部西進關中,奇襲潼關,再取長安。
這些都是後話,按下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