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大通元年(魏孝昌三年),十一月二十三,渦陽北偏東三十里處,閻集地面上喊殺聲震天。
交戰雙方人數其實都算不得多,一方約在七百之數,全是步卒,旗號甲飾一望即知,乃是樑國徐州軍一部。另一方則隸屬魏平南將軍、散騎常侍費穆麾下,人數只三百多,可卻是清一色的精騎,此刻仗着馬力往來縱橫,正不斷衝擊樑軍陣列。
昨日剛下過一場大雪,天氣嚴寒,地上白雪堆得老厚老深。樑軍踩在雪上,一腳深一腳淺,跑兩步都覺着喘得慌,刺骨寒意穿透薄靴,一陣陣傳將上來,鑽心的疼。反觀魏軍,一個個騎在馬上,罩着皮裘,不虞風雪侵襲,躍馬揚鞭之間,皆精神抖擻。
初時樑軍仗着弓弩強橫,還能將魏騎遠遠趕開,漸漸箭矢稀少,便給魏軍騎士不斷逼近。雪地裡樑軍步卒轉動不便,又冷又餓,戰力下降極快。魏軍窺得分明,不時進擊,把樑軍陣列一片片割裂開來。
再戰得片刻,樑軍敗相已露,其陣勢不存,將士們幾乎都在各自爲戰,卻哪裡是往來如飛的魏軍騎士對手?但魏軍騎士飛馬而過,總有樑軍步卒慘叫聲起,鮮血染紅白雪。
正危急時,有隆隆馬蹄聲起,雪白大地上躍然升起一條黑線,片刻已近。
徐州軍將士欣喜若狂:“冠騎軍!是冠騎軍到了!我等有救了!”
正是裴果領五百冠騎軍將士及時殺到。
自渦陽大戰以來,冠騎軍屢破敵軍,戰績驕人,魏人爲之膽寒。這時眼見裴果旗號,魏軍騎士竟不敢交戰,呼哨聲中,一個個撤離戰場,打馬往南逃竄。
南邊渦陽城所在,情勢不明,裴果也不敢輕易追殺,乃止馬收兵。
數百徐州軍將士死裡逃生,精神爲之一振,趕忙輿死扶傷,奮力自雪地裡拔腿前行,匆匆北撤。
領頭的徐州軍將官上前對裴果拱手稱謝,裴果卻一擺手道:“尚有軍務在身,耽擱不得。這就去了,後會有期!”言罷領着五百騎掉頭就跑,不多久消失無蹤。
那徐州軍將官搖了搖頭,自語道:“這等冰天雪地,我等步卒自是困苦不堪。裴將軍雖領騎軍,日子卻也不好過,每日裡東南西北,不知要跑多少地兒去接應各軍,累也累個半死。”
“可不是?”邊上早有人接口:“自打來了這渦陽北邊,可算苦了我等,竟是無日不戰。趕跑北邊元淵所部,南邊渦陽城魏軍又出來襲擾;驅走渦陽魏軍,元淵復又派人進犯。真正是左支右絀,疲於奔命。再加上這鬼天氣,出來一遭也不用打戰,先要凍死凍傷一堆兄弟。”
“如此天候,就該安安穩穩待在渦陽之南,與魏人慢慢相持便是。眼下可好,非要跑來這渦陽之北,硬生生夾在南北魏軍之間,人家豈有不打你之理?”
“還不都怪那陳慶之輕矜自大,贏了兩仗,都不曉得自個幾斤幾兩了,竟敢如此行險。哎,偏生成使君還就給他說動了,這下可真是,欲哭無淚呵。。。”
自打大半個月前樑軍合兵推進至渦陽之北,魏人就如餓狼嗅到了血腥,從南北兩個方向不斷髮起進攻,日夜不歇。樑軍四處接仗,可謂無日不戰。
天候實在寒冷,若下大雪,便如今日這般,樑軍步卒寸步難行。若不下雪時,到處凍得硬梆梆的,也不好受。偶有三五日天氣轉暖,豔陽高照,結果四下裡化凍後變作一片泥濘,踩在上頭溼冷透鞋,終日不幹,愈加難過。
總而言之,這段時間裡,各部樑軍將士實是苦不堪言。裴果與楊忠領着冠騎軍有馬可騎,瞧着似乎舒坦些,可卻要擔負機動之責,哪一處吃緊都得跑去救援,有時竟比步卒還要辛苦三分。
陳慶之也覺一個頭兩個大---天候轉冷太快,冰天雪地裡許多戰謀施展不開,魏人又學了個乖,無論南北哪一頭,從不孤軍深入,總是兩頭牽制。如此一來,樑軍進展甚小,難傷元淵主力。
。。。。。。
此刻駝澗附近樑軍中軍大帳內,各部將領齊集,可聞爭執聲甚大。
幾個徐州軍將領氣急敗壞:“這般下去,真正是吃不消了!先不說各部疲累不堪,光是糧草柴薪轉運,總要繞過渦陽城才至軍中,車隊時常遭襲,損失巨大,這豈是長久之計?”
他幾個半圍着陳慶之,手舞足蹈,口沫橫飛,儼然羣情洶洶。成景俊站在後頭冷眼旁觀,雖見部下無禮,硬是不肯出聲阻止。
北伐軍衆將眼見主將窘迫,自是責無旁貸,大步上前圍在陳慶之身側,對着那幾個徐州軍將領怒目而視。可他等心底深處,也在暗忖:原先陳都督所言,說是很快就能擊破元淵所部,輕輕鬆鬆返攻渦陽。孰料打到現在毫無進展,軍中所攜糧秣柴薪反倒吃緊起來。長此以往,只怕。。。只怕真是叫自陷死地了。
兩下里鬥雞一般對峙一處,帳中氣氛大是不睦。說也奇怪,平日裡陳慶之一向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今次卻沉默不語,眯着眼睛不知在想些甚麼。
要緊當口,還是裴果推開衆人,上前兩步高聲說道:“我軍確然疲累困苦,可魏軍又何嘗不是?這幾日我轉戰南北,所到之處,魏軍大多戰力平平,士氣不高。抓到俘虜,也都說吃食不足,缺衣受凍。既是冬日裡兩軍作戰,本該這般情狀,諸位又何必抱怨不休?難不成,大夥兒竟怕了眼前魏軍?”
裴果威名既盛,這一陣又多次救援過各部兵馬,頗受軍中各部禮敬。衆人見是他說話,一時無人反駁。
“哼!”這時成景俊開了腔:“我大梁男兒豈懼區區索虜?若是硬碰硬打下去,那倒也無妨。可今日非是抱怨,實在是某家收到探報,渦陽魏軍正在南邊大肆修築戍堡,自西向東,綿延十幾座之多。若待這些戍堡一一建成,譬如鐵鎖橫江,不但我軍糧道斷絕,怕是大軍再想南撤,到那時也不可得!”
“啊?”帳中一片喧譁。不獨徐州軍將領,連北伐軍衆將也都面色大變,震恐不已。有人顫聲叫道:“成使君。。。可有見教?”
成景俊點點頭,一臉肅然:“自該及時南撤,整頓兵力後勤,徐徐圖之。即便時候拖得久些,開春再戰,總好過如此蹈險。萬一真個兵敗此處,不但取不下渦陽,怕是連壽陽、徐州也要震動!”
成景俊說完,徐州軍將領自是大聲叫好。北伐軍衆將面面相覷,心底也已動搖,紛紛把目光投向陳慶之。有那急性子的忍不住喊出聲來:“都督,事情急了,宜早下決斷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