閏九月二十五,裴果領着華州軍趕至沙苑。兩軍會合,但見黃沙地裡諸州旗號分明,近三萬大軍烏烏壓壓聚在一處,聲勢着實也算不得小。
軍將裡迄今還有暗暗埋怨裴果棄守大河一線的,看着他的目光不免就有些冷淡。裴果只當看不見,徑直走到宇文泰跟前,笑着道:“華州全軍在此,任憑大丞相差遣!”
“哪裡輪到我來派遣?”宇文泰也笑:“此番全是孝寬說了算!你說不守大河,那就不守大河;你說棄了馮翊,那就棄了馮翊。如今既已到了這沙苑,可就再沒有回頭路一說了。來來來,孝寬不妨教我,卻該如何破敵?”
一時間無數雙目光全在裴果一人身上,豔羨者有之,信崇者有之,自也不乏那嫉妒之輩。裴果依舊旁若無人,並不作半點謙遜推辭,那等氣勢,實在就叫“捨我其誰”:“那我就說咯?”
賀拔勝在旁,當即翻個白眼,沒好氣地道:“說說說!恁多廢話!”
“高賊渡過大河,見我軍一路棄守,定然以爲我軍膽怯,必生輕敵之心也。其報仇心切,多半就會引着前軍急急殺來。我軍在此以逸待勞,但得一鼓擊潰其前軍,則此役。。。可謂抵定也!”
賀拔勝一瞪眼,甕聲甕氣地道:“這些個說法黑獺早是與我等言明,小果子這時再講,可實在不夠新鮮。有本事的,說說到底要怎麼擊潰高賊前鋒!”
“哦?”裴果神情平靜,說得雲淡風輕:“如此說來,我倒是與大丞相不謀而合呵。善!大善!”
“果子!你要再這般裝神弄鬼。。。”賀拔勝急了眼:“我,我我我。。。”嘴巴張了半天,只是說不出個一二三來。
衆將見賀拔勝如此,一發笑了出來。場中氣氛頓然輕鬆甚多,大夥兒說說笑笑間,似乎那即將殺來的二十萬東賊,突然也沒那般駭人了。
這時裴果卻收起了臉上笑容,正色道:“大丞相選此沙苑爲迎擊東賊之所,實在是妙!試想東賊自華州馮翊來,若要至此,必先渡過洛水,已是一道障礙,到了南岸,許原又不夠寬闊。可想而知,東賊人馬再多,卻恨施展不開。我軍雖只三萬,亦足與之正面交鋒矣!”
“孝寬幾時學的這般會說奉承話?”宇文泰哈哈大笑:“明明是你故意讓出馮翊城爲餌,高賊貪功心切,定然會一頭扎進了馮翊城。他自馮翊出發,再來沙苑時,可不就要同你說的那樣,先渡洛水,繼而踏足許原?”
原來如此!衆人聽到這裡,無不嘖嘖稱歎。
侯莫陳崇想了想,插嘴道:“這沙苑平沙數十里,確然是好一片決戰之所。只是東賊鐵騎極衆,遠甚於我,此等平沙地最合鐵騎縱橫,若在此地決戰,我軍會不會有些吃虧?”
“阿崇這可是說到點子上了!”裴果點頭不迭:“沙苑廣大,這決戰之所可不能隨意一指。正該謹慎相擇,纔可逞地形之利,藉以破敵!”
“哦?”宇文泰面色凝重:“願聞其詳!”
裴果一清嗓子,朗聲道:“沙苑外凸內凹,中爲谷地,故此絕不可置軍其中,否則東賊鐵騎居高臨下衝來,我軍豈非自陷死地?”
“然也。”宇文泰點頭道:“當在沙苑外圍拒敵。只是東南西北,卻該擇取何方?”
“不如屯兵沙苑之南如何?”侯莫陳崇再行開口:“如此,我軍背倚渭河,不虞東賊繞後夾擊,又得舟上軍器輜重源源不斷供應。東賊自北而南來時,正陷凹地谷中,我軍豈不就佔了居高臨下之勢?”
“不可!”裴果搖頭道:“我軍若退得太南,就沒法把東賊壓制在許原上了。東賊畢竟勢大,若把沙苑大部拱手相讓,那麼到時渡洛水而來的,可就不是我軍三萬人馬可以正面抵敵的了。何況高賊也不是傻子,大可繞過谷地,自沙苑兩翼夾攻而來,我等可佔不到他的便宜。”
“這麼說來,沙苑北邊肯定也是不行咯。”侯莫陳崇倒是半點也不氣餒,接着又道:“一來遠離渭河,難以接應;二來麼,背倚沙苑谷地,縱深太窄,全沒了轉圜的餘地。”
“說得好!”裴果笑道:“所以這決戰之所,唯沙苑東西兩端也!”
說到此處,裴果稍作停頓。場中衆將迫不及待,你一言我一語,早是論了起來。
泰半人都覺着擇取沙苑西端爲佳。無他,只因沙苑東頭已近渭曲(即渭河與洛水交匯之處),地形狹窄,難於施展。且此處兩河交匯,水沼縱橫,實謂泥濘不堪,布兵於此,那不是自找苦吃?另外沙苑西頭好歹離着長安近些,萬一事有不逮,想要退歸長安時,不也方便些麼?
孰料裴果再開口時,一句話石破天驚:“此戰若想獲勝,必得引東賊於沙苑東端決戰!”
場中一陣大譁。宇文泰不動聲色:“何解?”
“沙苑之西,不外乎平沙帶着闊原,於我軍而言,又何來半點地利?反是沙苑之東,接連渭曲,所謂水沼泥濘,可不正是東賊鐵騎的大忌?”
“有理!”
“我軍大可將騎軍置於沙地,正面迎擊東賊,而把步卒伏在渭曲。逢此時節,渭曲泥沼之中正有蘆葦叢生,儘可遮掩大軍行跡。待東賊與我騎軍糾纏之時,渭曲伏兵突然殺出,東賊猝不及防之下,豈不落敗?”
宇文泰雙目放光:“善!果然好計!”頓了頓,突然又一皺眉道:“高賊也是打老了仗的,麾下能征善戰者無算,就怕。。。就怕他等看出我軍伏兵之計呵。”
“所以我說要引得東賊前去沙苑東頭決戰。”裴果呵呵笑道:“我意,步卒自可早早伏於渭曲,騎軍初時卻要置在他處,且戰且東,引去渭曲。如此,東賊當不起疑心也。”
“好計!好計!”於謹這時也作拍手稱讚,臨了又加了一句:“只是如此一來,騎軍兄弟們肩上這副擔子,甚重呵。”
“再重那也要擔着!”宇文泰語聲鏗鏘:“我意已決,此番就依孝寬之計,於沙苑之東與高賊決一死戰!我當與諸君親領騎軍,盡力與東賊周旋。華州軍中步卒本多,那麼伏兵渭曲之任,就交給孝寬了。”
裴果在內,衆將轟然應喏。
計議已定,接下來便是諸般佈置,想來東賊到此尚有些時日,當趁瑕歇息,獲此以逸待勞之利。
裴果一番詳述,實教西軍上下心中大安。宇文泰以下,衆將俱得信心百倍。
這時達奚武湊將上來,抱拳道:“裴公大才!達奚武佩服之至!”
“哪裡,哪裡。”
“都說裴公用兵,承南樑白袍鬼帥陳慶之衣鉢,最善用奇。如今看來,前番潛擊竇泰也好,此次伏兵渭曲也罷,果然正是名不虛傳呵!”
“也不盡然。”裴果眯起雙眼,悠悠道:“用兵之道,虛虛實實,奇奇正正,豈有定勢?自當。。。”
話沒說完,那廂賀拔勝早是大叫起來,硬是打斷了他:“停停停!我說果子呵果子,如今你不但奉承話說得好,一張嘴說起大話來,更是叫沒邊沒譜!”
衆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