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魏建義元年(樑大通二年)八月裡的一天,天氣大是炎熱,高榻上爾朱榮赤袒上身,懶洋洋斜躺着,正自酣飲冰酒。身後則有幾個雜胡小婢,使勁揮動碩大的雉尾扇,招風取涼。
閣外腳步聲起,有人闖將進來。
爾朱榮一笑:“是吐萬兒來了麼?”自入洛以來,爾朱榮權傾天下,人人見他都是畢恭畢敬,甚或戰戰兢兢。也就只爾朱兆一個,仗着叔父歡心,行事依舊隨意,爾朱榮也不在意。
果然爾朱兆大嗓門響起:“天柱!大事不好!”
爾朱榮收起笑容,更坐直身體,一皺眉頭道:“怎麼?洛中有變?”他雖身在晉陽,卻時時遙控洛陽政局,一雙眼睛可從不曾懈怠過。即便如此,京中情勢終歸最是要緊,忽聽爾朱兆說甚麼“大事不好”,爾朱榮也自一驚。
“那倒不是。”爾朱兆邊喘氣邊道:“上黨王(元天穆)與樂平公(爾朱世隆)他等廣樹親信,朝中穩如泰山。”
爾朱榮鬆了一口氣,復又笑道:“遮莫是南邊島夷又皮癢了不成?”
爾朱兆聞言,不禁也笑了起來:“非也!天柱天威,島夷豈敢再犯?”
河陰之變,千餘官員被殺,魏國朝局動盪已極,又有諸多宗室舉邊州南投樑國,以樑主蕭衍的性子,焉能耐得住“寂寞”?自是揮動各路邊軍,趁火打劫。結果爾朱榮表奏費穆爲都督南征諸軍事,領着爾朱麾下的精銳步騎迅速南下,自西向東連打三個大勝仗,嚇得蕭衍趕忙下詔,嚴令各處緊守邊境,不得再行“惹事”。臨淮王元彧到了樑國不久,因思念母國,又向蕭衍“請還”,蕭衍也不曾爲難他,以厚禮送歸魏國。於是魏樑兩國之間,一時風平浪靜。
爾朱榮“嗯”一聲,又道:“那麼必然是河北葛榮咯?怎麼?鄴城吃緊了?”葛榮盡收幽燕及河北之地,此時正揮師進逼鄴城,大軍號稱百萬。
“鄴城城高牆厚,糧草豐足,足可堅守。”爾朱兆還是搖頭:“那葛榮瞧着人多,實在都是些烏合之衆,連番攻打,不過是損兵折將。便如天柱所言,且讓他再猖狂一陣,待其糧草堪虞,銳氣盡失,則我軍一至,定必勢如破竹。”
這下輪到爾朱榮奇怪了:“洛中穩如泰山,島夷老老實實,葛榮也沒甚麼進展。。。何來什麼大事不好?”
爾朱兆自懷中取出一封書柬,壓低了聲音,神神秘秘地道:“樂平公急信送來,言天子忽然下詔,以賀拔嶽有定策之功,加封爲前將軍、太中大夫。此時那詔書,怕是還沒送到朔州。”近來北邊又有動盪,賀拔嶽幾個奉爾朱榮之命,正於朔州之北,助朔州刺史爾朱度律剿撫山胡。
前將軍乃第三品的重號將軍,品秩極高,僅以將軍位而言,已與爾朱度律的安北將軍持平。元子攸莫名重賞千里之外的賀拔嶽,怎不蹊蹺?
“哦?”爾朱榮的臉上看不出喜怒。
爾朱兆見爾朱榮反應不大,反倒一愣,想了想,又道:“天子不老實呵,而賀拔嶽他幾個在河陰時。。。”
話沒說完,爾朱榮一擺手止住了他:“吐萬兒多慮了。阿斗泥兄弟幾個一路追隨於我,豈是這般容易就生出二心?何況阿斗泥也不是個蠢人,但得我爾朱氏權柄在手,兵強馬壯,他又不曾患了失心瘋,怎肯無端端跑去捧那元子攸的臭腳?”頓了頓,又道:“不過吐萬兒說得沒錯,這天子,嘿嘿,不老實呵。”
爾朱兆見說不動爾朱榮,只得嘿嘿陪笑,不久告辭而去。
爾朱榮咕嘟嘟喝下一大口冰酒,喃喃自語:“元子攸,阿斗泥;阿斗泥,元子攸。。。”悠悠看着閣外,若有所思。
。。。。。。
鄴城之外,營寨連天,綿延數十里不絕。
箭樓之上,葛榮登高四望,見天上地下,四野八方,皆爲己軍煙塵,不由得哈哈大笑:“此等軍勢,亙古至今,也不曾有過幾回罷?”
自是一堆文武大聲恭維,好話說盡。葛榮愈加得意。
宇文泰卻看到,遮天戰旗之下,許多人扛着的不過是柄鋤頭,舉着的居然是杆糞叉,休說甲盔利刃,不少人連雙草鞋都不曾穿得。這些個前幾日還是農夫的亂軍們臉上,多半寫着惶恐、不安、無奈。年歲大的不去說了,即便所謂青壯,還是面黃肌瘦者居多。。。
宇文泰嘆了口氣,忍不住說道:“葛王!我聽說爾朱榮自回去晉陽,日日厲兵秣馬,怕是不久就要跑來河北。”葛榮此刻得意忘形,宇文泰不好直截了當下了葛榮的面子,遂拿爾朱榮來說話,提醒葛榮莫要驕躁。
饒是如此,葛榮也微覺不快,冷笑一聲道:“我大軍泱泱百萬,那爾朱榮纔有多少人馬?他不來也就罷了,若敢來時,擠也擠死了他。”
宇文泰搖頭道:“爾朱榮兵精將猛,未可小覷。如今我大軍頓足鄴城腳下,萬一爾朱榮突出井陘,自我背後來襲,不可不防呵。”
葛榮軍中趨炎附勢者居多,可總還有幾個知兵的,聞言紛紛附和。
葛榮本人再是驕躁,可他既能一時暴起,而至今日之勢,豈會全無本事?冷靜下來,乃點了點頭,說道:“傳令襄國,令高歡與斛律金嚴防井陘要道,不得有誤!”
宇文泰一咬牙:“葛王!那高歡爲人狡詐,叛而復降,實不足信也!此等重任,不可交予了他!”
此言一出,邊上高家四兄弟一發鼓譟起來,大是不滿。老三高昂高敖曹虎目怒睜:“姓宇文的,怎敢惡語中傷?”
葛榮瞥了高敖曹一眼,自顧自道:“井陘寬闊,北地鐵騎可縱馬疾馳,實不易防守。此等重任,確要一員大將前往鎮之,高歡新附,軍中威望稍嫌不足。。。”一招手,喊來心腹大將韓樓:“既如此,韓樓你走一遭,替代高歡鎮守襄國,西防井陘。”
葛榮明顯是在偏袒宇文泰,可他既以高歡威望不足爲由,又派出了大將韓樓,高家兄弟一時無言應對,也只得吃癟。
宇文泰一喜,又道:“滏口陘也得如此安排。”自晉陽出太行入河北,要麼走井陘,要麼走滏口陘,再走其他隘衝,那可就繞得遠了。
葛榮“嗯”了一聲,正自思索誰人可往,就聽高家老大高乾開口道:“葛王既調高歡離開襄國,何不讓他南下鎮守邯鄲,西防滏口陘?滏口陘最是狹窄不過,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以高歡之能,縱只領本部人馬,足可守矣。”
葛榮正要答應,斜刺裡宇文泰搶將出來,叫道:“葛王!滏口陘也不能交給高歡!獨孤郎知兵善戰,忠誠可靠,請葛王遣之前往!”
這一下高家四兄弟不幹了,叫鬧聲不絕。軍中自有與宇文泰不睦者,扯起嗓子,趁機應和。
葛榮一陣頭痛,心底也覺着宇文泰過了:黑獺啊黑獺,你小子總也放不下私仇,未免太不把我葛榮的話放在心上。。。當下冷聲道:“鄴城戰事吃緊,正是用人之時,獨孤郎還是留在軍前效用爲好。那滏口陘與邯鄲城,就交由高歡和斛律金了。”說罷拂袖而去,留下宇文泰搖頭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