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永熙三年(樑中大通六年)的二月裡,華州馮翊(今陝西省渭南市大荔縣)城的郊外,綠草初長,野花爛漫,正見一片春色喜人。
洛水(此北洛水也,屬渭水分支,位在關中,實與河洛地區的南洛水不一)在城南蜿蜒流過,恰於此處攤作了一片平湖,水色瀲灩,景緻甚佳。
湖邊立着兩處莊院,一處屋宇連綿,佔地廣大,顯是大富大貴之家;另一處則小上許多,不過是窄窄三進罷了,然其門頭頗高,與那大莊院相比也不遑多讓,足見這家性雖素樸,來頭怕也不小。
天氣殊爲晴朗,沿湖而來,正有一支騎隊,旗仗俱全,威儀十分。人皆坐高頭大馬,說說笑笑,又觀湖景怡人,心情自佳。
隊首二人並轡而行,左邊那個一張國字臉黢黑黢黑,相貌也作平平,然舉手投足間皆見氣度深沉,如淵如海,儼然正是方今關中之主宇文泰。右邊那位則生了一雙長長鳳眼,臉龐雋瘦白皙,乃是關西大行臺尚書左丞、京兆尹、江陽王元欣。
說話間,元欣一指遠處:“大行臺你瞧,馮翊公府再往東邊去,約莫一里遠的地兒,湖邊那小小的一簇,便是孝寬新建的冠軍公府了。”
宇文泰以手遮目,遠觀片刻,不由得撲哧笑出聲來:“雖說孝寬只是縣公,人家則爲郡公,可這兩處公府一比,儼然就是大象與螻蟻之別呵。。。孝寬呵孝寬,你倒是不講究,可也不能委屈了我家英妹,還有我那小甥兒罷?”
“倒也不能這麼說。”元欣笑着道:“此處沿湖之地,全是馮翊公一人所有。孝寬竟能自其間生生摳出一片來,佔地雖小,已是殊爲不易。不瞞大行臺,當初我也看中了此地的田園湖景,跑來央那馮翊公舍我一片地時,卻被他一頓臭罵,當場趕了出去。”
“哈哈哈哈,有趣,有趣。”宇文泰大笑道:“人說馮翊公性子桀驁,不好相處,我還不以爲然。照慶樂(元欣表字)這麼個說法,看來倒是真的。”
“如何有假?”元欣點着頭道:“馮翊公自打隱居此地,越發年老乖張,遍數關中,也就是大行臺你來,他還給上幾分面子。再有一個異數,那便是孝寬了,聽說他不但自個與馮翊公言談相投,兩家也是往來不斷。若非如此,馮翊公又怎肯捨出湖邊一片好地來,送了給孝寬蓋公府?”
元欣嘴裡的這位馮翊公,正是魏國四朝元老(孝文帝元宏、宣武帝元恪、孝明帝元詡及孝莊帝元子攸)長孫稚。其世代高門,屢居高位,實是名動朝野的一代重臣。
當初諸爾朱南下時,長孫稚身爲主帥卻不能力挽狂瀾,兵敗而遁。其後洛陽城破,皇帝元子攸也爲爾朱兆害死在晉陽三級佛寺裡,長孫稚每念及此,不免鬱鬱寡歡。
再後來諸爾朱當政,長孫稚不得不避往關中,索性隱居在這馮翊采邑。他本就心中有愧,時間一長,更謂心灰意冷,打定了主意不再過問朝事,“做一田舍翁足矣”。因他名氣實在太大,彼時爾朱天光與賀拔嶽都曾親來拜會,他則統統“敬而遠之”。及諸爾朱盡滅,元修登基,也派了使者前來相邀過,長孫稚卻依舊不肯出山。
宇文泰平定關中後,同樣跑了來馮翊見過長孫稚兩次,言語間異常敬重,執禮甚恭。長孫稚驚詫之餘,總算是不吝稱讚,大抵就是誇宇文泰“年輕有爲,沉慎遠見”云云。雖說如此,這老兒也從未流露出絲毫要出山輔佐之意。
算上今日,這已是宇文泰第三次前來拜會長孫稚了。其實此番前來,宇文泰實是有要事找裴果來了,可既已到了馮翊,裴果與長孫稚兩家還恰恰住到了一處,那麼少不得要順道走一遭。
要說裴果與長孫稚這老兒間的淵源,那可就長了去了。
最開始時,長孫稚正是壽陽鎮將,而裴果則一心要幫着伯父裴邃奪取壽陽,故此兩個初見面時,實是打個不可開交,正應了一句“不打不相識”。後來便是白袍軍兵敗,裴果投奔於謹,不期成了皇黨一員,遂與長孫稚前隙盡消。再之後,裴果鬥倒“惡犬”、智伏“兇豺”,明光殿裡力傷爾朱榮,大夏門下驅走爾朱世隆。。。乃至最後黯然兵敗河南,每與長孫稚“並肩作戰”,交情漸生。
也是巧了,如今裴果身爲華州刺史,州治正在馮翊,豈能不與長孫稚來往?
話說回來,宇文泰以裴果治華州,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一者,華州實爲關中門戶,其南據潼關險隘、北扼蒲阪要津(今山西省運城永濟市),無論自河洛還是晉地,欲入關中,必經華州。如此要地,宇文泰豈能不安排最信任、最得力之人?遍觀軍中,自然非裴果莫屬。二者,裴果功大,宇文泰若不以一州酬之,肯定是說不過去,可關中廣袤千里,若將裴果遣了去哪個偏遠所在,怕是宇文英第一個就要吵上門來。
自裴果到任,時時前往拜會長孫稚。先前兩個作同僚時,還只算是泛泛之交;如今一個居廟堂,一個隱鄉野,沒了交集,那便不談軍國政事,只聊文章風月,反倒發現極是相投。秋去春來,儼然成了一對忘年交。
宇文英也是個伶俐人兒,與長孫稚妻、媳皆作交好,於是兩家關係愈睦。
裴果不重享樂,本只在馮翊城中軍衙裡頭住着。年前到長孫稚家中做客時,就因他開口誇了誇門前湖景,長孫稚當場便要硬塞給他一幅闊地,以建冠軍公府。
裴果再三推辭不得,遂取臨湖小小一隅,建了座三進的方宅。這便是湖邊兩處莊園,一大一小的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