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八,直羅鎮上,大帳之中,侯莫陳悅召來豆盧光、彌姐元進等六七個高階軍將,正在仔細詢問幾日來的一應準備事宜。忽然帳簾掀開,有人闖將進來,急叫道:“不好了!二將軍他。。。他帶了大軍氣勢洶洶而來,離此已不及三裡!”
衆人皆是一驚。侯莫陳悅卻作一臉的滿不在乎,呲笑道:“慌個甚麼?本就是我召他來的,來了不是正好?去!傳我的話,叫他駐軍原地,單騎入見!”待來人領命出去,侯莫陳悅又忍不住嘀咕得一句:“小崽子,就是爲了等他,生生在此地耽擱了三天之久。再不來,怕不就要壞了我的大事!”
豆盧光與彌姐元進對視一眼,各自看到對方眼裡的忐忑,只恐侯莫陳崇發起飆來,壓根不聽乃兄的話,那又該如何是好?
約莫一炷香時辰過去,又有人進來稟報,說是侯莫陳崇果然單騎入營,須臾將至。
侯莫陳悅呵呵笑將起來:“小崽子,還算聽話。”豆盧光與彌姐元進復又對視一眼,各自長出了一口氣。
不過片刻功夫,侯莫陳崇掀帳而入,輕飄飄瞥了侯莫陳悅一眼,也不說話,先把那一雙凌厲目光在帳中衆將身上一一掃過。豆盧光也好,彌姐元進也罷,六七個軍將人人背上生涼。
侯莫陳悅笑着走將過來:“阿崇到了,好,甚好!”許是侯莫陳崇身上氣息森厲,侯莫陳悅也自心虛,此刻竟是少有的和顏悅色。
侯莫陳崇面無表情:“大兄召我前來,所爲何事?”
小崽子這一開口。。。居然並不問起賀拔嶽之死,嘿嘿,這便好辦了。侯莫陳悅這般想着,面上笑容愈盛,也不正面回答,趕忙揮了揮手道:“來來來,大夥兒一起過來看輿圖,商量商量如何出兵。”
帳中氣氛微妙,軍將們不敢怠慢,聞言紛紛近前。
侯莫陳悅乃把一根手指戳在圖上,大抵就是直羅鎮的位置,一清嗓子,說道:“我等。。。”
便只說得這兩個字出來,忽然之間,那廂彌姐元進喉間發出咯咯嘶聲,一隻手已然捂在了喉嚨上,兩隻眼睛瞪個老大,面部扭曲,說不得的痛苦模樣。
侯莫陳悅在內,幾個大吃一驚,跳開一步時,就見彌姐元進捂住喉嚨的手隙間泊泊流出血來,止也止不住,轉眼就在地上淌了一大灘。
彌姐元進雙眼一翻,仰頭便倒,顯見不能活了。衆人這時才得看清,侯莫陳崇冷然站在一旁,手腕之間,正有一把極之鋒利的剔骨短刀,兀自滴血不止。
不消說,此必侯莫陳崇突施殺手。彌姐元進雖也有一身武勇,惜事出突然,全無防備,叫一刀割在要害上,頓然一命嗚呼。
“嗆啷嗆啷”聲不絕於耳,豆盧光等幾個軍將紛紛拔出腰間佩刀指住侯莫陳崇,臉上表情,既是憤怒,也見畏懼,並不敢直接撲將上去。
侯莫陳悅勃然色變:“阿崇!你這是做甚?”
“當”的一響,侯莫陳崇腕間短刀已爲擲在地上,他胸膛起伏,神情兇戾:“做甚?我還能做甚?自然是爲阿斗泥阿幹報仇!”
豆盧光幾個緊張萬分,目光不斷去看侯莫陳悅,盼他趕緊決斷。
侯莫陳悅看着眼前神情激動的小弟,又瞅瞅地上的短刀,忽然長長嘆息,一揮手道:“你幾個先出去罷,我。。。我自有話與我阿弟說。”
豆盧光幾個如釋重負,忙不迭出帳而去。
於是軍帳之中,侯莫陳兩兄弟四眼相對,這般好久,只是相顧無言。
終究還是侯莫陳悅先開了口:“阿崇,你。。。你可是恨我?”
“我。。。我恨!我恨透了!”侯莫陳崇陡然叫喚起來:“我恨我爲何要姓侯莫陳,我恨我爲何竟是你的阿弟!”聲聲不停,到得後來,侯莫陳崇已是聲嘶力竭,雙目血紅,有淚水泊泊而出。
侯莫陳悅眼珠子一轉,忽然又是一口氣嘆將出來,吃吃道:“罷了,阿弟你既是恨透了我,不妨撿起地上的刀子,一刀也將我的脖子抹了,好歹爲你那阿斗泥阿幹報了仇。阿兄我。。。我絕不還手。”
侯莫陳崇一滯,呆呆望着侯莫陳悅半晌,期間也曾瞥了地上那刀子一眼,可終究是沒有踏出半步。再張嘴時,語聲裡悵然不盡:“今日我已然手刃了刺殺阿斗泥阿乾的仇人。此仇。。。算是報過了。”
小崽子,果然如此!侯莫陳悅心頭大定,陡然撲上前去,一把抱住侯莫陳崇,叫道:“阿弟!我的好阿弟!全是阿兄的不對,從今往後,阿兄萬事都與你先做商量,絕不會再教你爲難。”一時間居然也作淚飛如雨。
兩個哭喊得片刻,再說話時,氣氛已是好上太多。
侯莫陳崇便問道:“阿。。。兄,那麼阿斗泥阿乾的屍身。。。”
“已爲厚殮,絕不敢有半點褻損。”
侯莫陳悅點了點頭,接着道:“事已至此,接下來阿兄你打算怎麼辦?”
“阿弟你也說事已至此了。。。”侯莫陳悅笑聲裡帶着三分狠戾:“總不能巴巴等着旁人跑來砍掉你我的腦袋,自然是北征南討,儘快一統關中!”
“這。。。”
“這可不單單是爲了你我兄弟!”侯莫陳悅一正臉色,說得大義凜然:“若不能儘快鼎定大局,關中勢必大亂,百姓遭殃不說,弄不好還要引得關東高賊來犯,那可大大不妙!”
“阿兄。。。”侯莫陳崇眨巴眨巴眼睛:“我怎麼聽人說,你與那高賊。。。可是有着莫大幹系?”
“胡說八道!”侯莫陳悅沒好氣地道:“這偌大關中,金城千里,全是你我兄弟搏命得來,我做甚要與那高賊分享?”此話倒也非虛---方今之世,做個一方諸侯固然也不錯,可若是有機會當上那一方之主,侯莫陳悅的野心也自不小,如何又肯輕易放棄?
侯莫陳崇應是已爲意動,說道:“那麼又該如何北征南討?”
“這便是我急着喚你前來的緣由了。”侯莫陳悅一清嗓子道:“我意,分兵一萬與你,再加上你本部八千步騎,即刻北上,全取二夏州!”
“北上全取二夏州?”侯莫陳崇驚叫起來,臉上寫滿踟躕:“阿兄的意思,是要讓我去打黑獺和果哥兒阿幹?”
侯莫陳悅不作理會,自顧自道:“宇文泰與裴果人馬雖少,卻實在不可小覷。若得阿崇出馬,你的勇武不在他兩個之下,又集三倍兵力在手,如此,定當無虞矣。”
“可是,可是。。。”侯莫陳崇一咬牙道:“打小我兩兄弟就與黑獺阿幹還有果哥兒最是親密,你卻叫我如何下得去手?”
“方纔不是已經說通了麼?”侯莫陳悅怒氣略升:“此皆爲了關中大局,百萬人生計所繫,何談私情小誼?”
“那可都是真真正正的兄弟呵。。。”
“放屁!”侯莫陳悅勃然大怒:“我纔是你真真正正的兄弟!當初在武川時,你我寄居在宇文家中,名爲兄弟,可實則呢?今日我來告訴你罷,是奴僕!我兩個實則就是奴僕!”
侯莫陳悅尖聲高叫,激動到語無倫次,顯見胸中積怨,實謂久矣。
侯莫陳崇似是看傻了眼,瞪大了眼睛不敢說話。
直到侯莫陳悅好半天平息下來,侯莫陳崇這才訕訕說道:“也罷,我依了阿兄就是。只是。。。只是阿兄也要依我一事。”
“何事?”
“雖是要取二夏州,卻不可傷了黑獺阿幹還有果哥兒他等的性命。”侯莫陳崇說得斬釘截鐵:“阿兄若不肯答應,最好先把我一刀抹了脖子,我是說甚也不會出兵的。”
“你。。。”侯莫陳悅將要發怒,轉瞬卻又笑容滿面:“阿崇儘管放心,宇文泰也好,裴果也罷,日後在這關中之地,至不濟那也是一郡富翁。”
“還有孟佐阿幹,元貴阿幹,同樣如此。對了,還有還有。。。”
“都依你,都依你!”
。。。。。。
稍晚時候,侯莫陳崇自行離去,歸本軍營中,爲隔日出徵準備。
侯莫陳悅乃喊來豆盧光幾個,先令將彌姐元進厚葬,接着便與幾個心腹說了方纔之事。
豆盧光支吾道:“二將軍。。。二將軍會不會有詐?”
侯莫陳悅一臉得色:“阿崇的脾氣我知道,今日他若是唯唯諾諾,一開口就答應了我,我反倒疑他有詐。可他先出手殺了元進,後又與我爭辯多時,嘿嘿,此皆真性流露也。畢竟是我胞弟,大傢伙放心就是。”
豆盧光幾個猶存忐忑,但也只好一起點頭,又想起彌姐元進莫名被殺,難免生出幾分兔死狐悲之感。
“既如此,明日一早就出兵二夏州。阿光,我分一萬兵予你,與阿崇一同北上。我自率餘部,先歸原、涇,再取長安。”
“喏。”
“對了,阿崇就是個小娃娃脾氣,你這一路上讓着他些就是。”
“豆盧光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