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宇文泰入得堂中,一雙眼睛就沒離開過元明月,那麼話說回來,他這麼大一個人杵在堂上,元明月也沒道理看不見他。
兩個人似乎、可能、也許是對視了一次,元明月也好像、隱約、依稀是朝他頷了頷首,可之後元明月便再也不曾擡起頭看過他一眼,彷彿數日前那一場突如其來的意外邂逅,那一幕驚心動魄的捨命相救,那一段模模糊糊的你儂我儂。。。壓根就不曾發生過。
是失落嗎?還是失望?說不清,也道不明,總之宇文泰的心神,亂了。。。
若僅僅是這樣,那也就罷了,然而。。。
然而就在方纔,那色眯眯的渾賊孫騰,藉着與元明月對飲之機,分明是撫了元明月的玉手一下呵。。。
可爲何。。。爲何神女般高貴的元明月,卻似恍若未覺,依舊巧笑嫣然,還一飲而盡?
宇文泰面帶煞氣,胸膛劇烈起伏,一雙拳頭倏然握緊,更發出咯咯聲來,儼然就要暴起。
裴果大急,一雙手情不自禁探將出來,攔腰抱住了宇文泰。他勁道不小,一抱之下,到底是把宇文泰拉扯得回了神。
這蹊蹺一幕自是落在了堂中諸人的眼中,多是不明內情的,只道宇文泰是自覺受了三王的冷落,因此憤憤不平。可即便如此,這宇文泰也不該當場失禮罷?這卻成何體統?
大堂上首,元修眉頭緊皺:“宇文將軍,既來之,何不落座?”
“平陽王!”宇文泰氣血上涌,怎肯就此落座?一張口時,語氣可謂生硬:“所謂三家共商中興大計,哼哼,就是這麼個共商法麼?”
“你。。。”元修料不得宇文泰這般擰巴,一口氣嗆在喉管裡,黑臉憋個發紫。
楊愔高門世家,自矜才高,素來瞧不大起世間武夫,他本人又屬性子狷傲那一類,見狀不由大怒,跳將起來,聲音朗朗:“三家?何來三家?天下都是元家一家的,你我皆大魏臣子罷了,說甚麼三家?”
那邊廂元徽又豈肯落了後?謔笑聲不絕:“就依你,三家就三家好了。只是我倒要問上一問,你關中,嘻嘻,你關中所謂的共商大計,難不成就是這般空口白話,無理取鬧?”
宇文泰臉色愈壞,裴果見不是事,急忙叫道:“諸公!聽我一言!今日關中回書已至,就在宇文將軍的手中,這才急急來此呵!”邊說邊去拉扯宇文泰的衣袖。
“哦?”元修面色稍霽,幾個一起朝着宇文泰望來。
宇文泰犟在當場,本是猶豫到底拿不拿回書出來,卻教裴果連番拉扯,實在推脫不得。也是他不欲駁了裴果的面子,遂探手入懷,終是將回書取了出來。
宇文泰一清嗓子,正待說話,恰在這時,堂後轉出個女子來,身型纖小,即使披了厚厚一襲狐裘在身,瞧來依舊嬌小玲瓏。
這女子正是平原公主的貼身丫鬟小蓮。此刻堂上氣氛正當微妙,可小蓮並不知曉,這會兒站在堂後一隅,小心翼翼朝着元明月招了招手,又指指堂外,想來是有甚要緊事找元明月罷。元明月尚未反應,邊上南陽王元寶炬早是戟指小蓮,一聲大吼:“胡鬧!還不快給我滾出去!”
小蓮頓時嚇個面色煞白,跌跌爬爬退出去也。
這本是個小小插曲罷了,不值一哂,孰料宇文泰竟恨恨盯着小蓮離去的背影,轉瞬變得臉色鐵青,冷然叫道:“關中有言,前番所議,皆爲終論。若願封王,那便封王;若無此意,無須再提!”
一言既出,堂上譁然一片。諸公固然失望不已,裴果更是震愕莫名,只是他嘴巴張了好幾次,終究是沒有說出話來。
“知道了。”元修的臉上再也掛不住,語氣森冷,針鋒相對:“宇文將軍,若願坐,那便坐;若實在無意共飲,不妨離去!本王這裡,豪傑齊聚,可不缺你一個!”
這話兒說得可就極重了,且蘊意明顯,儼然他元修有了河北支持,關中已無足輕重也。孫騰、莫多婁貸文與薛孤延三個聽到,不自禁露出滿滿笑意。
“告辭!”宇文泰扔下一句,頭也不回而去,甚而不曾再看上一眼元明月。
原來平陽王他。。。他已全然倒向河北那頭。。。裴果長長嘆息:罷了,罷了。猛然轉身,也不與衆人話別,邁開腳步追隨宇文泰而去。
。。。。。。
月影疏斜,洛陽城裡,有蕭瑟人影兩道,一前一後。後頭的是裴果,連聲呼喚:“黑獺,黑獺。。。”
前頭宇文泰恍若未聞,行走間,步履竟顯蹣跚。
裴果思索再三,一跺腳,大踏步追上宇文泰,喝道:“黑獺!英妹說你是天上地下第一個豪傑男兒,既然如此,可不興這副模樣。這點事,算個鳥!”
宇文泰斜了腦袋,有氣無力:“什麼事?什麼又算個鳥?”
“還能有什麼事?”裴果冷笑連連:“我雖不知後來闖進來的那女子是哪個,可我又不是瞎子,怎會認不出她身上披的,正是黑獺你信誓旦旦說贈了給元明月的那襲狐裘?”
“狐裘。。。”宇文泰面色極差:“甚麼狐裘?果子你胡說八道個甚麼?”
裴果此刻也是鬱氣大熾,再也忍耐不得,直截了當:“那平原公主。。。那平原公主不知珍重也就罷了,偏還不知自重。這等人,縱然美若天仙,又如何配得上黑獺你?你啊你,趁早忘了她最好!”
“閉嘴!”宇文泰勃然大怒:“果子你給我閉上了嘴!你給我聽好咯,從今往後,休要再說她一句壞話!”
“閉嘴就閉嘴!你這鳥樣,我也懶得再與你說!”
於是洛陽城裡,如水夜涼之中,依舊是蕭瑟人影兩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