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武則天拋出的問題,狄仁傑斟酌許久,最終答道:“安王機敏過人,臣此次破案,多得其相助。
且安王深諳道家之學,性格淡漠無爲,對朝廷禮制毫不拘泥,似乎無心政事。”
他這麼說,既強調了安王在此次案件中的功勞,又說他無意參與宮廷之事,希望以此打消皇帝對安王的猜忌。
老實說,這個案子,若無安王相助,他們不知道還要在鬼神之說中迷茫多久,說是安王以一己之力偵破的也不爲過。
但狄仁傑卻不得不將大部分功勞攬到自己頭上。
因爲只有這樣,他才能讓皇帝放下對安王的戒備。
這就是政治的平衡。
安王全程參與此事,若毫無建樹,皇帝多半會懷疑他有私心,所以出工不出力。
反過來,若是安王鋒芒太甚,甚至有“太宗遺風”,那皇帝只怕連睡覺都睡不安穩了!
因此,狄仁傑只說安王有功,但功勞不大。
這樣一來,皇帝既不會猜忌,也不好擅殺功臣。
至於最後的“無心政事”,則是狄仁傑給皇帝的定心丸:放心吧,人家根本就沒那心思!
“那你覺得,朕該如何賞賜安王此次的功勳?”武則天又問道。
狄仁傑心中一定,知道皇帝心中對安王的猜忌已然減輕,但還是謹慎地說道:“依臣看來,安王多半不愛紅塵之物,亦不喜名利,陛下不如賜他幾卷道藏。”
武則天這才點了點頭,對身邊內侍吩咐道:“就按狄卿所言擬旨。”
......
很快,聖旨便傳到了沈憂之手中。
沈憂之本以爲要到明日才能等到狄仁傑的消息,不想卻在深夜便等來了皇帝的聖旨。
聖旨的內容也很簡單,就是表彰一下他在此案中的功績,賞賜他幾卷道家典藏,又宣他即刻進宮覲見。
聖旨傳召,沈憂之自然不耽擱,稍稍整理了一下儀容,便帶着重要的人證何雲,同傳旨的欽差一道趕往神都。
......
沈憂之一進殿內,便見到了正襟危坐的武則天以及閒坐一旁的狄仁傑。
顯然,兩人已經談完了,武則天也緩過勁兒來了。
“臣李玄,參見陛下!”沈憂之俯首行禮道。
“免禮。”武則天輕聲道。
“謝陛下!”沈憂之恭聲答道。
“此次你協助狄卿破案有功,朕自當賞賜。”武則天道:“狄卿說你不喜名利財物,所以朕賞你幾卷道藏,以作嘉獎。”
“謝陛下賞賜!”沈憂之答道。
既然說到了案情,那他自然要提起夜間之事。
“陛下,微臣覲見之前......”
沈憂之將夜裡殺手接連闖入永昌縣衙的事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幸得永昌縣衙的捕快們殊死抵抗,這才未讓殺手們得逞。”他最終將功勞讓與了那些捕快。
武則天聽得此事,眉頭頓時皺起。
永昌縣衙雖小,但代表的卻是朝廷的法度威儀。
擅闖縣衙,這是造反謀逆之舉,罪可當誅!
“何雲現在何處?”武則天壓下怒火,沉聲問道。
“正在殿外等候聖上傳召。”沈憂之答道。
“宣。”武則天側首對內侍吩咐道。
很快,飛龍使何雲便被帶入殿內。
經歷夜間之事,何雲也不再爲太平公主隱瞞,將自己所知之事都一五一十地招供了出來。
“這個逆女!簡直膽大妄爲!”武則天剛剛壓下的怒火,再次衝了上來。
雖然心裡早已知道幕後之人就是自己的親女兒,但從別人嘴裡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女兒對付自己計劃,任誰都會怒氣沖天。
更關鍵的是,原本只有少數人心照不宣的太平公主謀逆一事,已經被徹底擺上了檯面,使得武則天不得不做出明確的決斷。
若是不依律嚴懲,那朝中的御史言官只怕要把她噴成篩子!
何況還有一大羣的李唐派在虎視眈眈......
相比於一個想要不擇手段謀害自己的女兒的命,武則天當然更看重江山社稷。
“何雲、王知遠之流,逆心欺天,罪不容赦,賜五馬分屍。”
武則天最終下了決斷。
“太平公主勾結叛臣,圖謀大逆,酌令廢去王爵,貶爲庶人,流放黔州。”
對於太平公主的懲戒,武則天顯然參照了舊事,選擇了當初太宗對太子李承乾的處置之法。
這既是爲了堵住李唐派的口舌,也是因爲她年紀大了,殺性不似從前那般深重。
若是按照她年輕時的殺性,太平公主絕無活路。
“陛下聖明!”沈憂之和狄仁傑齊聲讚頌道。
武則天無喜無悲,只令千牛衛將何雲壓入天牢,等候處刑,又命內侍擬旨,將這樁謀逆案的細節以及自己方纔的決斷,交由大理寺複覈。
隨後,她又看向沈憂之,隨口問道:“世人常言,黃老有養生之道,不知是真是假?”
話題轉的這麼生硬,顯然武則天是有意遷怒於沈憂之,故意詰難於他。
“真。”沈憂之毫不猶豫便答道。
武則天心中雖冷冽,但聞得此言,也不禁大感興趣。
不論是誰,不論他手中有多麼大的權利,當他垂垂老矣的時候,總是希望能多活幾天的。
何況武則天剛剛經歷鬼神迷惑,在各種幻境中險死還生,自然對長壽安康更加渴望。
“朕可否修習一二?”武則天又接着問道。
“不能。”沈憂之乾脆地拒絕道。
一旁的狄仁傑聽後心中一凜,滿懷不解,暗道:安王素來聰穎,怎會如此不智,當衆觸怒龍顏?
果然,武則天聽了沈憂之的話,眉頭一皺,神色已頗爲慍怒,但念及他破案有功,沒有當即發怒,而是繼續追問:“爲何?”
“早睡早起,方能養生。”沈憂之解釋道:“陛下乃治世之君,自當勤奮勉勵,仁德愛民,怎可因私廢公,因小失大?”
皇帝越是要遷怒自己,自己就越是要表現得剛正不阿,這樣她纔不敢動自己這位“直諫之臣”。
狄仁傑心中正爲沈憂之這番秉公直諫而叫好,卻聽皇帝笑着問道:“既如此,你認爲朕和李唐,誰對天下萬民的恩德更甚?”
狄仁傑聞言,額頭不禁滲出冷汗——
好一個誅心之問!
當真是君心難測啊!
皇帝這話雖是笑着說出來的,卻絕非戲言,反而是實打實的誅心之言。
李玄乃李氏後裔,太宗玄孫,他若是說皇帝之恩更甚李唐,無異於數典忘宗,即便皇帝不責罰,天下文人士子也會口誅筆伐。
但他若說李唐之恩更重,雖保住了清譽名節,卻犯了大不敬之罪,足可以削爵下獄!
若是安王一個不甚,被皇帝抓住了把柄, 只怕又會牽連一大批李姓宗室。
到那時,武周派和李唐派的矛盾便會徹底激化,不可調和,甚至一場大亂也難以避免!
朝爲公卿,暮爲死囚,伴君如伴虎之說便是此理!
面對武則天的詰難,沈憂之沉思片刻,答道:“恩同堯舜,無分輕重。”
好!
答的好啊!
狄仁傑心中感嘆到:難怪昔年高宗皇帝都稱讚安王聰慧過人,可當大任!
堯舜皆是治世之明君,二者之德行實在難分高下,以這二人作比,直接就回避了最尖銳的問題。
最妙的是,堯舜禪讓之德行名傳千古,而如今的武周與李唐正是一脈相承,難分彼此。
雖然換了名稱,改了年號,但骨子裡的東西並未改變。
安王此言頗有借古喻今之意味。
這話就等於告訴皇帝:想要我承認武周的合法性,你必須先承認武周與李唐一脈相承,否則何來堯舜之說?
皇帝若不承認這一點,便等於自己否認了自己的德行,那樣的話,更加名不正、言不順。
不但迴避了詰難,更提出了自己的觀點,卸力化力,四兩撥千斤,當真有道家風範!
“好!好一個恩同堯舜。”武則天眉頭終於舒展,說道:“安王果然機敏過人,才思敏捷!”
“陛下謬讚了,臣不過實言而已。”沈憂之拱手低眉,謙恭地說道。
武則天面色不變,淡淡說道:“既如此,你且下去吧。”
“遵旨。”
沈憂之領命,緩緩退出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