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 周嫩的腸道還沒恢復工作，肚子裡的氣體感覺要憋壞了，到處亂竄, 所經之處就是痛。周爸扶着周嫩在走廊上來回走了二十分鐘, 毫無效果。周嫩又氣又急, 索性回牀上躺着。
宋希白剛纔出去了一趟, 回來時提着一個繪製精美的環保袋。袋裡裝了六盒水果, 兩盒草莓、兩盒車釐子和兩盒無籽提，都是洗淨的，給周爸和周媽吃。周爸不吃, 對宋希白依舊沒啥笑臉。周媽愛吃水果，假客氣一會兒, 抱着草莓盒子吃起來。
經過上一夜並不踏實的睡眠, 周嫩心中的悸動沉澱上去, 能像往常一樣平靜面對宋希白了。宋希白問她想吃什麼水果，她搖頭說就想吃肉, 然後看着他烏青的眼圈問：“後來睡着了嗎？”
“睡着了，但醒過一次。還行，就是現在身上有點酸。”宋希白輕鬆地說。其實他經常在畫室裡歪着脖子睡到天亮，對不正常的睡姿早已習慣，但在醫院還是第一次, 難免沒放開。
“小宋, 你也熬了一夜了, 快點回去休息吧。”周爸突然說。
周媽手裡的草莓只剩小半, 聽了這話好心勸道：“是呀, 昨晚難爲你了，肯定沒睡好, 早點回家休息。我等會兒就下去，不要你和我一起走？”
“高阿姨，您走就把水果都帶回去，我本來就是買給您二位的。我不回去，我一點都不累。”
“爸媽，他不想走就別逼了。不如我們把摺疊椅讓出來給他補補覺？”周嫩替宋希白說道。
“別，等會兒護士進來又要說。”宋希白邊說邊在牀邊坐下，悄悄勾主周嫩放在被子外面的手。
周爸默默看了一會兒宋希白，突然問周嫩：“嫩嫩，上次你媽讓你加的那個人聊的怎麼樣了？”
“什麼人？”周嫩沒明白。
周媽說：“就是我在相親網站上找的那個私營業主，讓你加微信的？”
周嫩還是沒想起來，點開微信，一邊翻對話框一邊困惑地說：“有這個人嗎？叫什麼名字？”
“孩爸，看嫩嫩這樣子就知道她刪了。”周媽告狀似的對周爸說。
這時周嫩已經翻到了，因爲就這個名字陌生，而且頭像後面顯示着“你好”。她點開對話框，白白一片，頂上兩個字顯示的是2018年12月22日，“他給我打招呼了，但我沒回，都一個月了。”
“真沒禮貌。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長相年齡家境都不錯的。”周媽生氣地說，“現在給我回。”
“一個月沒理人家，不把我刪掉纔怪。”
“刪了就再加。現在快給我回信息。”周媽走到牀頭，緊緊盯着女兒。
周嫩不經意地看了宋希白一眼，發現他也盯着自己，嘴脣和眉頭都緊張地繃着，眼睛裡有種迫切。
周嫩當然明白宋希白此時的心思，但也想起了昨晚的那陣悸動。突然之間她迷失了，不知該如何決定這一切，恰巧周媽又在耳邊命令道：“快回！”
周嫩手一抖，回過去“你好”，信息前面並沒出現紅色感嘆號——“他沒有刪我！”周嫩驚訝地說，甚至笑了笑，又看向宋希白，發現他已經把臉扭開，垂下了頭。
“你看看人家。”周媽豎起食指在周嫩腦袋上面晃，然後彎下腰盯着周嫩的手機屏幕，“怎樣，回你沒有？”
“哪有這麼快，他肯定把我忘了。媽，你繼續吃的水果，吃最貴的車釐子。”周嫩把周媽推走，悄悄去拉宋希白的衣角，但他沒有反應。
信息來了。周媽立刻走過來，“快看看是不是他。”周嫩極不情願地拿出手機，一看果真是那人——“這是我見過的最久的回覆。”兩秒後又來一條：“你好。”
“又是你好。怎麼回？”周嫩苦着臉說。
“今天星期六，問他在做什麼。”
“要是他也問我怎麼辦？說我在住院嗎？”
“撒謊不會嗎，女兒？”
周嫩無奈地搖搖頭，照周媽的說的回過去：“你在做什麼？”
“剛醒。你呢？”這次竟然是秒回。“我也剛醒。”周嫩說。
“今天有活動嗎？準備做什麼？”這個人意外的健談啊，而且很隨和。“今天準備陪爸媽到周邊走走。”周嫩撒謊道。
“是嗎？有點遺憾。”
“哪裡遺憾了？我是突然出現的，你肯定有原計劃。”
“哈哈，沒錯。這周已經跟朋友約好去打拳。”
“太極？”
“……自由搏擊。”
周媽擠擠周爸，小聲說：“你看嫩嫩聊得多開心。”周爸嗯了一聲，嘴角難得出現一點上翹的弧度。
突然宋希白站起來，輕聲說：“我出去打個電話。”說完低着頭徑直走出病房。
周嫩關上手機，對爸媽面無表情地說：“現在滿意了吧？媽，你快點回家休息，這些水果也帶回去，不要假客氣了，你都吃兩盒了。爸，再怎麼說宋希白是來看我的，完全沒添麻煩還帶了必需品，你就不能溫和一點嗎？總說我沒禮貌，我沒禮貌都是跟你們學的。”
宋希白走到昨天晚上和周嫩說話的窗前，給宋初嵐打去電話。
“跟周嫩和好了？”宋初嵐在電話裡的聲音永遠那麼快樂。
“陸幼學是怎麼回事？又是你派來拆散我們的？”宋希白怒聲質問，把在病房裡受到的憋屈都發泄到他姐姐身上。
“一半一半吧。”宋初嵐承認道，“不過你想想，陸幼學回來就表示她哥也回來了，我躲還來不及，會主動跟他們聯繫？怎奈白弟弟魅力太大，讓學妹妹癡情難忘，一回來就問我要你，無奈之下只好告訴她。”
“你不會說不知道？”
“我會啊，但人信嗎？再說你知道怎麼對付學妹妹。這次是不是也輕而易舉地趕走了？”
“這只是一半，另一半呢？”宋希白纔不買賬，他清楚得很另一半纔是大頭。
宋初嵐琢磨了一下，說：“其實沒有另一半。我知道你煩陸幼學，拿她去離間你和周嫩完全沒可能。我就是可憐她的癡情，讓她去見見你罷了。不過周嫩是什麼反應，你給我說說？”
“周嫩直接拉住我的手不讓我走。”宋希白得意起來，“上次的強吻你也沒得逞，我們更親密了，謝謝你的助攻。”
宋初嵐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看來周嫩不是個懦弱的人。這樣也好，有戰鬥的樂趣。”
“你想怎樣？你和周嫩的關係不是一直不錯嗎？”
“我是喜歡她，但我不喜歡她做我弟妹。”
宋希白冷哼一聲，底氣十足地挑釁道：“姐，你剛纔說戰鬥，那就堂堂正正的戰鬥，別總來陰的。”
宋初嵐仰起聲音，不可思議地說：“我親愛的弟弟，你是讓我光明正大的撕？那恐怕周嫩小命難保。你確定要來真的？好，我接受你的挑戰。”
“那我提前感謝你的助攻。”
掛斷電話，宋希白平靜下來，望着窗外厚重的冬日天空，細數着擋在他和周嫩面前的高山。
第一座是周嫩的爸媽。周爸一直對他不冷不熱，但周媽突然沒以前喜歡他了，其中的原因不難猜出。如果周嫩願意幫忙，這座山會容易爬點。
第二座是他自己的父母。他沒有主動說過和周嫩的事，但他父母肯定很早就知道了，但一直未表態，讓人捉摸不透。今年春節他不回家，不然就帶周嫩一起回家，直接逼他父母表明態度，再想對策。
第三座就是周嫩。最難的一座山，最想征服的一座山。
認清困難，宋希白反而振作起來，他重新走回病房。周媽拎着裝了水果的環保袋站在門口等他。“小宋，阿姨現在要回去了。謝謝你的水果，下次直接給嫩嫩買吧。”
“高阿姨等一下，我給您叫輛車。”
“不用不用，搭地鐵回去更快，今天可是週六。我走啦。”
周媽揮揮手，走向電梯間。宋希白目視周媽背影消失，鼓足勇氣走進病房。周嫩已經扎針輸液了，周爸坐在硬板凳上，難得的沒看報紙。
“小宋，你去那椅子上靠靠。不要緊，護士長剛來過，下次來估計得一個小時以後。”周爸指着病牀邊打開的摺疊椅說，雖然臉上沒有表情，但語氣是溫和的。
宋希白受寵若驚地坐下，不敢靠，坐得非常好學生。“小宋，”周爸又說話了，“你是美院學生，雕塑系的？”
“對，周叔叔。”
“平時學些什麼？累嗎，忙嗎？”
“學很多。有美術概論，中外美術史，雕塑史，素描，人體解剖，圓雕，浮雕，特種工藝，材料學，還有很多專業課，除此之外還有大學英語和毛概。”宋希白一絲不苟地回答，對周爸態度的突然轉變既高興又緊張。
周爸邊聽邊點頭，又問：“你已經放假了吧，有寒假作業嗎？”
“有。一百張人物速寫，五十張人物素描，五十張靜物素描，三十張人體解剖圖，還是十件泥塑人體寫生，五座泥塑頭像，兩件帶背景的人物浮雕。”
“這麼多啊。”周爸睜大眼睛。
“不多，就是平時的作業量。放假了不用去學校，做起來更快。”
“宋希白，你帶速寫本了嗎？快把我爸畫下來，畫個十張八張。”周嫩拍拍椅背提醒道。
宋希白眼睛一亮——好主意啊，昨天怎麼沒想到！他連忙從放在牆角的揹包裡拿出速寫本和鉛筆。周爸忸怩起來，尷尬卻不失期待地笑着說：“我不行，我沒做過模特。”
“爸你長的這麼帥，不做模特可惜了。宋希白，快教我爸擺動作。”
“不用刻意擺。周叔叔，你就坐在那裡看報紙，身體稍微側一點，報紙不要擋住臉，我先畫一張速寫。”
面對未來的岳父，宋希白不敢掉以輕心，平時十分鐘一張，現在畫了二十分鐘。周爸看到成品很滿意，表情柔和多了，還要宋希白把畫送給他。宋希白大受鼓舞，又提出給周爸畫頭像素描。周爸立刻答應。
一張頭像素描宋希白一般要畫兩個半小時，這次用了三個半小時。周爸捧着畫作看，嘖嘖稱奇，想起自己年輕時的文藝夢，問宋希白是否懂書法。宋希白謙虛地說略懂一二，聊起來卻發現是精通。二人聊得很開心，最後周爸還敲定今年家裡的對聯由宋希白來寫。
“別光畫我，也畫一畫嫩嫩吧。”周爸指着剛剛腹痛完的周嫩。
周嫩登時一個大白眼，“我幾天沒洗澡，頭髮都懶得梳，畫出來多醜。”
“不要緊，我邊畫邊修。”宋希白笑呵呵地說。
“不要。我起來走路了。今天一定要通氣。”
周嫩吭哧吭哧地坐起來。宋希白扶她下牀，等站起來後想起周爸，扭頭看他。周爸猶豫了一下，然後大手一揮，“你們去吧，多走走再回來。”
現在是下午，外面已經黑了，走廊仍舊忙碌。周嫩和宋希白有說有笑，彷彿在公園裡散步。
“還是你聰明。”宋希白扶着周嫩的肩喜滋滋地說。他指的是給周爸畫畫的事，二人的距離因此拉近不少。
“等下我給你一張我媽的照片，你也畫一畫，明天給她肯定更高興。”
“嗯，都聽你的！”
二人走到宮腔鏡室前，周嫩故地重遊似的給宋希白介紹道：“就是這裡。我第一個手術的地方。”然後壓低聲音說，“我發現好多要流產的也是去這裡面做。”
宋希白一聽正色起來，“以後不許你流產。我們的都是天賜，不是錯誤。”
“臭小子，是不是又欠掐了！”說着周嫩在他腰上狠狠一掐。
婦檢室挨在宮腔鏡室旁邊，門開着，幾個病友在門外等候。周嫩表情立刻變得難受，說：“最怕去這裡。不過醫生護士更辛苦，每天要看那麼多——不說了，反正是非人的生活。”
宋希白臉紅了。周嫩看到後臉也紅了，但沒忘指責他：“又在想什麼，你這個色鬼。”
“沒想什麼。”宋希白含糊地說，臉更紅了，突然不服氣地嘀咕道：“我都沒見過。”
周嫩立刻站住，轉身，尷尬地說：“我們調頭吧，去兒科走走。”
“別，那裡傳染病多。”
半小時後二人回到病房，周嫩感覺到一點通氣的跡象，周爸已經把晚飯點來。外面的小館子哪裡比得上宋希白“隨便做”的那頓，三種菜又油又膩，不是炒是配菜大雜燴，味道無法入口，但宋希白吃得很開心。
周嫩聞到菜味就覺得香，躺了一會兒忍不住出去溜達。周爸拉着宋希白繼續聊藝術，相當投機。十分鐘後周嫩哭喪着臉回來，說滿走廊的菜味，肚子更難受了。
吃完晚飯宋希白對着周媽的照片畫畫，周爸看書看報，周嫩扶着牆在病房裡來回走，並向6牀討教經驗。6牀跟她做的一樣的手術，早一天，現在能吃米飯了，估計明天就能出院。她說腸道通氣的事沒特別在意，都挺順的。
入夜，周爸和宋希白客氣半天，還是把摺疊椅讓給周爸休息。周嫩閉着眼睛等她爸爸開始打呼，跟昨天一樣穿上襖子偷偷出門找宋希白。宋希白知道周嫩會出來，沒有睡，很有精神地坐在走廊上對着周嫩的照片畫畫。
周嫩過來了，挨着宋希白坐下，看着他更加烏青的眼圈，心疼地說：“明天你回家休息吧，晚上再過來？我怕你熬不住。”
“我熬得住。通宵達旦廢寢忘食的創作是藝術家的基本功。”
“你少騙我。聽我的，明天先回去，晚上再過來。”
“好，聽你的。現在陪你走走？”宋希白挽着周嫩站起來，走廊跟昨夜裡一樣冰冷清靜，但只要有那人在身邊，這裡就是他們的專屬公園。
他們來到那扇窗口前，宋希白終於忍不住問道：“微信裡的那個人，你們後來又聊了多少？”
“你走後我就沒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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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把他刪了吧。”宋希白固執地看着周嫩。
周嫩有點爲難，“我媽要檢查的，不然又要逼我加人。”
宋希白沉吟一下，突然堅定地說：“我會讓你父母喜歡上我的。所以你不要擔心，不用猶豫，看着我就行了。”
“那你的父母呢，會喜歡我嗎？”周嫩沒想到自己說出這句話，是真心使然，她後知後覺，也只能認了。
宋希白驚訝地睜大眼睛，白天在這扇窗前發誓要攀越的大山瞬間消失了，他覺得一切都不重要，周爸周媽喜歡他還是不喜歡他，他爸媽喜歡周嫩還是不喜歡周嫩，一切都不重要了，他自己就能給周嫩最好的生活！
宋希白情不自禁地抱住周嫩，但周嫩大力地將他推開。宋希白不解又傷心地看着周嫩，周嫩卻抱着肚子興奮地說：“我感覺到了，它在動！”
“真的？”宋希白也高興起來。
“真的！”周嫩跑去病房，跑進廁所，半分鐘後腸道終於通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