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過後,雨季來臨。
人道是春雨貴如油,只是這雨水給沮授的修石路帶來不小阻礙,民夫要平白出上更多的力氣。
遼東太守不好做,勸導百姓並非難事,歸根結底令官吏感到疲憊的還是郡中大族。從前燕北新至遼東時,郡中原有諸如公孫氏、田氏,被殺了一茬,那時候郡中百姓是確實亂過一段的。
沒了鄉間豪強主事,燕北又是個強人領兵於遼水大戰漢軍,鄉野裡殺人、搶女這類的惡事也是着實出了不少的。後來郡中安定,沮授做太守之後又是依靠強兵把鄉野那些品行不端者殺死或是逮捕關押到安平鄉礦山去勞役,這纔算安定郡縣。
歷朝歷代,朝廷對郡縣的約束力都不太大,而郡縣官府對鄉野百姓的約束力,也是同樣很小,甚至在很多地方鄉野依靠三老、豪強,都是自成一系的事務。
所謂的朝廷、官府,對鄉間野民來說還是太遠了。遠不如那個鄉龐大的鄔堡與兇惡的家兵對地方黔首有足夠的震懾力。
所以出現豪強、士族,並不是壞事。就像燕北一手在遼東郡弄出多聞裡,襄平近畿三鄉五里的百姓平日裡有了什麼不是殺人放火的矛盾,大多會兩頭苦主帶數十乃至百十鄉人備上兩日干糧,趕路到多聞裡,請求邴原、王烈、管寧等人給他們置評事理……因爲在平民黔首眼裡,他們是有學問明事理的大儒,遇上難以決斷的事情,他們總是會知曉如何處理的。
可太守、縣尊就一樣了,一來是不一定碰的上,二來在百姓心裡太守、縣尊都是日理萬機的大人物,相較於終日親自躬耕的大儒學着,就要少許多親近感。
這也是爲什麼鴻儒名士最能安撫百姓的原因,一在學識、二在身份。
可以說很長一段時間裡都是多聞裡的這些鴻儒名士在幫助沮授構建與鄉野百姓之間的關係,使他的政令能夠同行。
但是長此以往,沮授卻覺得這是一柄雙刃劍,名士固然能幫助他們安撫民心,但同樣也能給煽動民意。若有朝一日某一位名士爲仇敵所策動,依靠現有聲望煽動百姓反對燕北,也必然聲勢浩大……畢竟,他們之中有些人是不願出仕於燕北的。
如今燕北起兵徵遼西,用不了多久他們便坐實四個郡的土地,攤子越來越大,容不得半點差錯。所以近日以來沮授一直在太守府中籌謀重新構建遼東郡權力階級的事宜。
比起度遼將軍燕北到遼東太守沮授、樂浪太守燕東、玄菟郡丞田疇,再由三太守面向下屬縣令,下屬縣令直面百姓這樣的出現斷層的權力階層。沮授更加信任以往的太守領導縣令,縣令領導鄉宰、亭長、里正,而鄉宰、亭長、里正由各鄉亭裡的大氏者擔任,形成更加鞏固有效的階級。
燕北用軍功給予燕趙武士田地,換取他們的忠心,這種想法很好。但那些武士終究宗族單薄,常年出征在外,儘管忠心可鑑卻對地方百姓沒有太大約束力。
這種現狀是必須改變的。
現在是最好的時機,被燕北推舉到州府的從事荀悅也在籌劃變法,沮授打算在這段時間裡拿出個辦法,等荀悅夏天回來再商議一下,到時三郡太守合計,便把變法的事宜敲定下來。
這是最好的時代,也是最壞的時代。
固有的權力階層已經崩塌於武人刀兵之下,人們都在學習如何適應。越是在糟糕透頂的亂世,擁有真才實學的人們才越有放手一搏的機會!
沮授在近幾日邀請了郡中許多人前往府上,有麴義與他自遼東遷居來的兄弟、度遼將軍部下黎陽營謁者趙威孫的妻侄司馬朗、剛與姜晉、王義聯姻的李大目等人,除了他們,還有沓氐令甄堯、斥候校尉孫輕、騎營校尉趙雲、太史慈,做過校尉的張頜、高覽,以及郡中各地身居要職的上下官吏。
他們的宗族,在今後都會成爲燕北勢力範圍土地之下的豪強大族,肩負起教化百姓的職責。
只不過這件事太過重大,現在沮授也只是先與他們會面,逐步瞭解他們宗族之中各人的才能而已。
“沮太守,看看這個!”麴義在郡府一向龍行虎步無人能擋,即便是面對沮授,顏色間亦有倨傲之色,挎着腰刀也不通報,推門便領着一名頂盔摜甲抱着書簡的衛士進入沮授書房,將沮授對面的年輕客人嚇了一跳,哼笑一聲自己取過坐榻坐在一旁,這才訕笑着說道:“沮太守這裡有客人,沒關係,麴某便等上一會,你們繼續說。”
麴義口中雖是說着讓沮授與客人繼續說,可他與那武士就坐立一旁,誰還能繼續說下去?
沮授深知麴義的德行,心裡厭惡面上卻沒露出不悅,只是有些尷尬地打着招呼對年輕客人相互介紹道:“伯達,這位是度遼將軍部下麴將軍,想必你已有所耳聞。麴將軍,這是郡中司馬伯達,司馬氏爲溫縣大族……”
“我認識他,他是我部下黎陽謁者趙威孫的家眷,司馬伯達,你們家弟兄是七個還是八個?”沮授的話還沒說完,麴義便擺手打斷接話道:“初至遼東日子過的可還習慣?”
沮授狠狠地瞪了麴義一眼,哪裡有人這樣給小輩說話的!
“司馬朗見過將軍。”司馬朗隨同姑父趙威孫被夾裹着到遼東來,路上多次遠遠地見到過麴義,也從趙威孫口中瞭解到這位將軍的跋扈。事實上他早已從旁人口中對燕北部下各個將帥性情瞭解的**不離十,因此也不感到意外,反倒對麴義尊敬地拱手道:“有勞將軍牽掛,在下對遼東還尚在瞭解當中。沮府君,既然將軍有時到訪,在下便不打擾了,這便離去,告辭。”
司馬朗離去沮授自是起身作勢相送,儘管有麴義的插曲,但畢竟是沮授邀請司馬朗前來,受到打擾他心裡已經很過意不去了。待司馬朗走後,沮授纔對麴義沒好氣地說道:“我這邊正在邀請客人,將軍下次過來讓屬下通報一聲,也好有個準備。”
“嘿,這不是今日有要事找太守你參謀麼。”麴義是滾刀肉的性子,但卻不像姜晉那樣蠻橫,總是知曉自己理虧哈哈一笑便過去,把煩惱丟給別人。這不,又是一笑而過隨後對沮授撇開話題問道:“你尋這豎子來有什麼用,拖家帶口的……你還別說,司馬防是真能生啊!”
“司馬伯達是有才學的,郡中沒幾個在太學受過教育,司馬氏三個年長些的兄弟都有良好才學,我想啓用他們,不過司馬朗因爲父親在長安,不敢在遼東仕官……本還想勸導兩句,被將軍攪合了。”沮授看着麴義嘆了口氣,這才坐正了問道:“過些日子再邀請他吧。將軍說有要事相商,欲意如何?”
麴義是不在乎沮授說的這些事情的,不過提到他自己的事,倒是很有精神,揮手命侍從將書簡遞給沮授,正色說道:“要打仗了!”
要打仗了?
沮授面露狐疑,不是已經在打仗了嗎?將軍率軍西征,不過公孫氏也着實算不上強敵,配不上麴義如此鄭重其事。展開書簡一看登時瞪大了眼睛,簡中寫就高句麗再度駐軍大梁水,並大有西進的架勢。
“高句麗此次用了多少人馬?”沮授這麼問着,“如果人少將軍大可再殺他們一陣,如果人多……恐怕要暫避鋒芒。”
燕北已經對高句麗定下能夠一戰而傷其元氣的方略,此時如果在邊境折損兵馬,恐怕與大略無益。
“駐軍五千有餘,大梁水兩岸山間有高句麗至少七千兵力,而且我聽說他們國內還在向紇升骨城增兵。”麴義搖頭道:“我現在也摸不準高句麗人究竟是擔憂我們會從邊境襲擊他們,還是打算向我們興兵……公與太守,你備受將軍信任,拿個主意,打不打?”
打不打?這種決定並非只有沮授能下,實際上,是麴義也學精了。擅自開戰,總是要拉個墊背的出來,沮授從來不被燕北罵……所以麴義就尋思着,是不是拉上沮授,他便不會被燕北罵了。
“可以打,但不能在邊境。麴將軍,把邊境上潘棱、吳雙的駐軍撤下來吧。這幾日恐怕要勞煩將軍兵馬,於襄平近畿各地將百姓驅入城池,修路的事也只能暫時擱置,看高句麗人究竟是什麼想法吧。”沮授說着,便果斷定下決心,說道:“高句麗人若只是防備,那便是多此一舉,小心無大錯。若其有心寇邊,便將他們放至襄平近畿來打,雖然都是山地多平原少,但畢竟我們更熟悉。何況如果敵軍過萬,也能據守城池防備到將軍回還……家裡的事還是要傳信將軍知曉纔好。”
“公與太守與麴某所見略同啊!先將他們放進來,再斷了後路收拾他們!”麴義在局部戰事中戰法遼東無出其右者,當即說道:“我已經讓他們撤下來了,如果高句麗西進,還是要在路上給他們幾個下馬威的。”
麴義想的是一場戰鬥的勝敗,而沮授思慮的卻是整個戰爭。儘管東征高句麗的戰事還僅僅是腹稿,但對沮授來說,這場仗從現在開始便已經開始,是否可以用高句麗這次犯邊,牽制其國中大部,致使南部守備放鬆,爲遼東船隊登陸其腹背創造時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