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州有座徐無山,劉虞說魏攸就葬在那裡。
燕北從未登上過右北平郡內這座山谷,儘管他曾打馬許多次經過這裡。天底下那麼多名山大川,比這座山有趣的不知凡幾,但魏攸的過世使得這座山對甚至整個右北平對燕北有了更多的意義。
麴義部帶黎陽營家眷老弱婦孺先行還遼,高覽趙雲將兵馬駐紮在山下。
燕北命人烤了雉雞,和來時路上道旁酒壚打來的一壺無終野釀提在手裡,帶着姜晉幾個護衛跟着魏攸的大兒子一同朝山腳走去。
世事無常,魏攸病重時便留下遺言,要讓妻子改嫁,送兒子回右北平老家。
幽州這邊的士人大多家中是窮困的,這裡山高皇帝遠,守着帝國邊陲,大多富戶也不願在州府爲官,更樂意像王鬆那樣做個豪強也就足夠了。
魏攸也不例外,燕北去他的家裡看過,作爲州中大吏的魏攸家中雖不算是一貧如洗,卻也不過是中人之家。最值錢的是燕北曾送給魏攸的那匹品相上好的大馬,除此之外便是兩頭耕牛與七十餘畝田地。
不過燕北沒見到他送出去的那匹馬,聽說換了下葬時蓋在身上畫着天地人的一丈帛與上好的楠木棺槨。
也算值得。
辦喪事時燕北不在,等他回來似乎除了孝期中不過八歲的長子之外似乎人們都已從悲痛中走出來,魏攸的遺孀在見到燕北時顯得又足無措,守孝的兒子後知後覺,似乎纔剛剛感受到父親離世的悲痛。
燕北的到來,再一次扯開痛失親人悲慘家庭的傷疤。
帶路的小孩子名叫魏純,在薊縣開蒙不過一年,長得虎頭虎腦,略顯寬大的白色孝衣後面彆着一張玩物般的小弓……看着小童步伐輕快穿行在羊腸小道上的背影,燕北沒來由地想起自己。
幼時的歲月現存在腦海中的深刻記憶,除了母親在世時總是神神叨叨地讓他記住自己裹着皮子騎在母羊背上放牧之外,似乎最深刻的就是大喪時王義父親粗糙的手掌撫過他和兄長的臉頰,老鐵匠粗礪的掌心紋路令人生疼。操持喪事的老鐵匠說,他們父親是個好人,所以他們兄弟要有出息。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什麼叫做出息。
陽光下的蟬鳴聒噪,燕北看着前面的小人在道間蹦跳躍進,一行人跟在身後亦步亦趨。
姜晉跟在燕北身邊急的抓耳撓腮,幾次想催促魏純快點趕路卻都被燕北阻下,天知道燕北哪兒來這麼好的耐性,跟在總角小童身後不緊不慢地走……弔唁魏攸對他來說就僅僅是走個形式,何必認真?
穿過大片冒着青茬子的田地,田裡穿着犢鼻褲的佃戶見到魏純過來都三三兩兩地打着招呼,不過接着望見其身後抱着兜鍪腰胯鋼刀的燕北一行又噤若寒蟬地埋頭幹活不敢做聲。
魏攸下葬的地方在魏氏田地中的一塊荒地上,不大的墳頭邊沉重的案頭擺着熄滅的火燭,周圍豎起的白幡如林,即便是伏天夏日也令人感到陰氣森森。
漢人相信人死之後存在靈魂,擁有不同於生人的莫大威能。
燕北將雉雞擺在案上,端坐在側,焚香拜倒……他來的晚了些,否則還可在下葬時埋下些許瘞錢留給魏攸在地下傍身。
漢代沒有紙錢,又盛行厚葬,將真金大錢陪葬,這也是盜墓頻發的原因。
“小純兒,到這來坐。”燕北祭拜完並未起身,招來魏純坐在旁邊,扯下案上雞肉吃了兩口,又端起酒壺飲下些許,隨後傾倒於地,對魏純問道:“我與汝父兄弟相稱,待孝期滿,去遼東進學如何?”
魏純怯生生地看着燕北不敢說話,坐在旁邊眼神無助地朝墳頭上瞟。
姜晉在後頭抱着手臂看魏純這幅模樣便笑,碰碰旁邊護衛的典韋,對魏純喊道:“你阿翁跳不出來了!”
“閉嘴!”燕北扭頭怒目而視,劈頭蓋臉地對姜晉數落道:“待你死後,願旁人如此說你兒嗎?”
姜晉被燕北罵的面上一窒,“幹嘛啊,玩笑而已。將軍可別咒姜某,連妻還沒有何來的子?”
燕北沒再理姜晉,拉着魏純說道:“別怕,你阿翁名垂青史,你可知什麼叫名垂青史?就是千百年後的人還會知道你阿翁的名字,知道他曾做過什麼事。”
儘管魏純的臉上還滿是迷茫,但燕北知道,過幾年當這個孩子長大,這些話會像‘出息’這個詞對他來說的意義一樣去激勵魏純。
燕北說着,讓騎手從馬背上取出一匣書簡拿給魏純,說道:“這叫《孟德新書》,是我在中原的友人所贈,只有半部,現在燕某轉贈於你……他那個人打仗總輸,不過書寫的不錯,共有六篇。等孝期滿,我在遼東等你。”
燕北再令士卒每月過來給魏純送些大錢,隨後再拜魏攸,遂離去。
路上姜晉沉默了很久,直至快到營地才悶悶地開口對燕北小聲問道:“二郎爲何要誆騙那小兒?”
“何來誆騙?”
“你說魏從事留名青史。”姜晉神色複雜,緩緩說道:“魏從事雖然是個好人,但想要進,進史冊?恐怕還差得遠,你就爲了激勵這小兒嗎?”
“我沒騙他。”
燕北搖頭,立馬眺望遠處徐無山之景色,對姜晉道:“魏兄過世何其哀哉?但其名千百年後,定爲後人知曉。”
姜晉疑惑地望過來,卻見燕北神色篤定,帶着些許傲意揚起下巴,挺胸吸氣道:“魏兄規勸燕某歸幽,單單此事情,足名垂青史矣!”
王義的父親雖然只是匠奴,打了一輩子鐵。但他激勵燕氏兄弟的那句話,透露出常人所不能比擬的大智慧。死去的人雖然死去了,但他們的成就卻並未止步於此,而承載於活着的人之肩膀,此生燕北走得越遠,那些曾與他交集的人們,便會得到更多世人之讚譽。
“等我死了,可不希望像魏攸這樣。”姜晉也不給一味自滿的燕北潑冷水,只是搖着頭說道:“要讓我姜某人死,那墓碑上無論如何也要刻上什麼什麼姜王之墓!”
“阿晉,高皇帝時身邊的那些諸侯王,固然有蕭公、淮陰侯那樣超世之傑,可東躲西藏的燕王、吹鼓喪樂之武威侯……未必從一開始就有人傑之才吧?”燕北笑着搖頭,隨後對姜晉問道:“我聽說你最近打算讀書?”
姜晉聽燕北提起這事便覺心裡發堵,癟着臉道:“太難了,連字都畫不好。”
聽出姜晉話音裡吃不得苦的模樣燕北也不以爲忤,只是眯眼笑笑道:“時間還多,今年應當不會再戰,回去尋個蒙學給你開蒙,把字認全,往後才能一日千里啊!”
“唉,回去再說,回去再說。”姜晉是真覺得讓他讀書識字可比提刀與人拼命難多了,擺着手老大不情願地左右張望,猛地望見營地轅門下立着個人影頗有幾分眼熟,連忙在馬背上立起,攥着馬鞭指向營門對燕北喊道:“將軍,你看營外那人是不是甄三郎?”
甄堯?
這可是右北平,甄堯跑到這裡來做什麼?
聽到姜晉的聲音燕北向營門望去,擡手一馬鞭便抽在坐騎身上,猛地先前突出百步方纔勒馬,翻身躍下對營門口的甄堯大喊道:“阿堯你怎麼在營門口站着?”
不等甄堯說話,一旁的高覽便道:“將軍回來了,可不是高某不讓入營,甄三郎在營外站了半個時辰,就要等你回來。”
燕北點頭沒有怪罪高覽的意思,轉頭看向甄堯,便見甄堯憨笑,提提手上的銅雕日月食盒道:“將軍,阿姐聽說你回來,讓我爲你稍來飯菜,也沒什麼事,就是些私話……咱入帳再說?”
提起甄姜,燕北臉上浮現暖意,伸手對甄堯道:“走,隨我入帳!”
“你姐在家過得可還好?”燕北邊走邊打量着甄堯,開口道:“黑了些,也瘦了些,不過倒是比從前更精神了……看模樣這一年多在郡中沒少吃苦。”
甄堯仍舊憨憨地笑,答道:“阿姐一切都好,就是總擔憂將軍在外征戰,清瘦了些。家裡也都好,在城外起了莊子,又從郡中購了八九健奴,墾出兩頃薄田,衣食無憂。”
“嗯,一切都好燕某便放心了。去去,你們別跟着。”燕北答着話便回頭驅趕一臉壞笑湊到帳邊要偷聽的姜晉高覽等人,笑罵道:“都滾蛋滾蛋!把營盤看好,回遼東請大夥飲酒!”
衆將鬨笑地散去,燕北拉着甄堯入帳,正要取過食盒,邊被甄堯攔住道:“將軍待會再看,阿姐做的都是冷食,不必心急。小弟前來還奉沮太守的命,要對將軍告知些消息。”
說着,甄堯撩開帳簾朝外面看了一眼,這纔對燕北小聲說道:“姐夫,我先跟你說你別急啊,叔卿沒事。”
叔卿沒事?
劉虞爲他取了燕仲卿,燕東自然便字叔卿。可甄堯說叔卿沒事是怎麼回事?
莫非……樂浪有變?
燕北急道:“怎麼回事!”
“前些時候,叔卿在王險城遇刺,受了重傷……不過性命無虞!”眼看着燕北的臉色沉了下去,甄堯連忙說道:“刺客抓到了,但還不知是誰派來的,自刎三次都被攔下沒死成,現已押送襄平獄嚴加看管。”
“你去,告訴阿晉告訴阿秀,讓他們給我找!找幽州,找冀州最好的醫匠,全部都給我弄到樂浪去!”燕北緊咬着牙關低吼出這麼一句,轉頭走到帳外奪過鼓槌重重地砸在戰鼓之上,高聲吼道:“全軍聽令,即刻啓程,倍道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