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閒是個好人,至少在他自己的眼裡,他陳閒就是一個猶如春風般溫暖的好人。
好人當然就不會睚眥必報,也不會是心眼小,屁大點事兒都要親自上去打擊報復了。
呂平波認識陳閒不久,此時的陳閒兩手籠在袖子裡,臉上帶着笑容,這表情好像有點滲人,他不由得打了寒顫。
就連剛纔還和陳閒對着幹的師爺,此時也抖了三抖,不由得腹誹,此子的表情光是看着就覺得乃是壞的頭頂流膿,腳底生瘡,自己的那點子本事在他看來猶如三歲孩童。
而陳閒此刻笑得有多燦爛有多燦爛,彷彿想到了什麼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話。
呂平波搖了搖頭說:“陳小兄弟……陳小兄弟……你快別笑了,你說的什麼,能替弟兄們報仇?”
呂平波是一百個不相信,三災是什麼樣兒的海賊團,他陳閒不知道,他呂平波還會不曉得?那是沿海一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團體,一根手指就能把他們白銀團摁得死死的。
陳閒瞥了他一眼,知道和這種人也解釋不來,只得說道:“統領,這世上有許多法子,可以神不知,鬼不覺……”
……
此時的屯門島外,一艘佛郎機的商船正平靜地向着海外行駛,近幾日沒有什麼風浪,此時的船頭,克魯士教父正握着《聖經》,神情惶恐地看着站在他身邊的黑衣男子。
他也不知道爲什麼神的使者滿面春風地告訴他,有一個好去處讓他走上一趟,還歪歪斜斜地寫了一塊布條,讓他拿在手中迎風招展。
他嚥了口口水。
他不是不懷疑陳閒的動機,可遠處幾艘海盜船在海上游曳搜尋,他們黑洞洞的炮口,正似有似無地正對着他所在的這片海域。
謝敬對着身後的幾個水手一揮手,原本划動的船槳已經靜默無聲地停了下來,這艘武裝商船猶如一條漂浮在海面上的幽靈,趁着夜色跨過了整片被其他海賊團守衛的海域,而後漸漸往遠方漂泊而去。
他看着那艘大型戰船的身影越行越遠,饒是終日不化的撲克臉也終究鬆了口氣,在確認過沒有危險之後,他指揮過剩餘的人手快速往海外出發。
行過半夜,幾個黑點突兀地出現在了他的視線之中,他們應當也發現了謝敬他們的存在,逐漸放緩了自己的速度。
但即便如此,不多時,雙方的戰艦也到了會面的距離,謝敬戴了一頂帽子,將半張臉遮了個嚴實,身子一陣炒豆一般的爆響,已是縮下去了半寸,變作了一個形態佝僂,唯唯諾諾的船工。
他只是一個打手,胸無大志的打手,他擡頭望了一眼仍是星斗的天空,身旁站着的佛郎機人已經和對面的同胞接上了線。謝敬沒有說什麼,只是靜靜地站在他的身旁,少東家不讓他多嘴。
他便不多嘴。
少東家讓他保護好這個看上去一肚子壞水,一點不靠譜的佛郎機人,別讓他喝水嗆死,被人一槍崩死,總之無論如何都別讓他死在少東家跟前。那他就站在他身旁,如果有必要,他會用性命來保全。
他謝敬是個粗人,他只知道少東家做這件事,總是有自己的理由。
就像是那時候他們還在兩廣,饑年流亡,有一天少東家忽然衝他發脾氣,大吵大嚷,拿腳踢他,拿石頭砸他,就是要趕他走,他悶聲不吭,他知道少東家在趕他走,他來不及收拾行李,連夜去了山裡。
等到他從山間出來,他才知道,那些日子裡官府又來了巡查,往日裡陳祿等人心中積累的鳥氣一併爆發,雙方大打出手,一時之間村裡死了好多人,少東家也身負重傷,如果沒有少東家……想必自己也就和王家二叔,盧家的小哥一樣,囫圇找個草蓆裹着送上了亂葬崗,成了山上野狗的食糧。
少東家總是對的。少東家絕對不會錯。
謝敬知道,哪怕他將自己派向的是強敵環伺的海上,也哪怕他讓他總是衝鋒在前,這也無所謂。
……
陳閒此時坐在甲板上,此時的赤馬號已經熄滅了燈火,負責瞭望的海員觀察着周圍的動靜。
“已是子時二刻了,陳小兄弟。”身後傳來呂平波的聲音。
陳閒轉過身去,對着他行了一禮,卻被他攔了下來。
“在海上哪有什麼規矩,以後咱們船上都是自家兄弟,便是當做家人一般就是了。”
陳閒覺得這位呂統領腦子不笨,也算有計謀,聽得進別人的建議,如果沒有那麼窩囊的前科,恐怕也會是一個好領導。
呂同志什麼都好,就是耳根太軟,他既可以相信一個初初認識不過兩日,來歷不明的自己;也可以對那位排骨師爺言聽計從,將整個海盜團上下搞得烏煙瘴氣。
偏生他還將其中一個當做兄弟,將另一個尊爲左膀右臂。想到這兒,陳閒沒來由地有點不好意思。
“謝敬和克魯士應該已經度過咱們的聯防區域了,如果一切順利,便可以在海上阻截佛郎機人的戰艦,之後,就得看克魯士的本事了。”
陳閒說不上熟讀兵法,但借刀殺人這種伎倆,他也算是信手拈來。黑鋒所佈置的防線,雖然看上去雜亂無章,但真要看起來,卻能看出居然有一些陣法的門道,各處要害都分別派了人手防禦堵截,而陳閒則反其道而行之。
他讓克魯士和謝敬沿着防線反方向前行,去搜尋前來支援的佛郎機戰船,而後由克魯士攜帶修改後的海圖,引導這些前來馳援屯門島的佛郎機人去三災海賊團所在的海域。
陳閒覺着吧,既然大家都知道,如今三災和黑鋒都是沿海一帶最爲強勢的海盜團,所謂能力越大,責任越大。像白銀團這樣的小嘍囉就不必摻和熱鬧了,有事兒你三災個子高,你頂上嘛?
陳閒看着仍是一片黑暗的海平面,都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上一世的自己夾起尾巴做人,哪怕被人侵犯,他也不敢吭聲。如今,他再世爲人,怎麼瞧着都是一個,哪怕人不犯我,我都得沒事皮上兩下的主兒。
既然三災的兄弟這麼喜歡炮轟佛郎機人,那乾脆這次便玩一票大的,也不知道他們看到送上門來的佛郎機艦隊是怎麼樣的體驗。
站在陳閒跟前的呂平波,看着他忽然說着說着就笑了起來,那一抹浪蕩的笑意,不由得讓他想起了他那位久違的父親,帶着年幼的他大搖大擺上青樓時候的風景。
聽手下的兄弟們講,如果父親這麼笑,那麼十有八九,就有人要倒大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