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們不能在屋子裡呆着,更不能讓我睡在她的家裡,這是她說的。她說已經在學校裡給我臨時安頓了一個住的地方,是一間專門給那些下來檢查工作一時回不去的人住的。她說房間被子都很乾淨,讓我不要嫌棄。我說你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我是那種很講究的人麼,能看到你還好好的,我比得到什麼都高興。她扭頭朝我瞟了一眼說。你看我很好麼。
她的目光裡有一種我從來沒看到過的東西,使我不寒而悚。
我們來到鎮上唯一的一個小廣場上,她說我們就在這裡說一會兒話。我知道她的想法,在這裡能夠讓許多人都看到我們,看到我們是純潔的,我點點頭表示理解。她苦笑一下,沒說話。可我的心裡卻在一邊苦笑一邊流淚。我想,這樣就純潔了麼,一切都是表象的。所以人們看到的也都是表象的。表現上看去,這一對男女規規矩矩地坐在廣場上說着話,可是誰又知道她們在說些什麼,心裡在想些什麼,什麼都不清楚。於是就猜測,猜到什麼就是什麼,猜到哪算哪。一個人的猜想只要有創意,只要符合大多數人的看法或思維邏輯,只要先說出來,馬上就成了大夥的共識。一個人看到了什麼,只要一說出來,就馬上風傳開來,就成了大家都看到的鐵證……
這就是眼下小鎮上這羣閒人的悲哀。
說到老張,她的話很少,只說我們明天去醫院看看就行了,反正他什麼也不知道。其實看不看都一樣,只是你這麼遠趕來,就去一下好了。她的語氣彷彿在說一個與她毫不上相關的人,非常平淡,平淡得讓我吃驚。
我偷偷看了看她,心裡涌現一個大大的問號:她究竟都經歷些什麼?
凡可你還記得我們一起度過那些日子麼。我問。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想是想過,只是這一段時間從來沒去想過。也沒有心思。白天忙上班,那幫孩子越來越難管,你知道,這裡雖然是山區,但計劃生育比南方緊得多。記得我原來單位有一個來自潮州的總務,他有十一個孩子,並且每個孩之間最多相差兩歲,有的只隔一年多。這樣的女人,有人說是偉大的母親,可我認爲就是一臺生育機器。可你知道麼,我們學校裡的孩子一半以上是獨生子女,這個比例不小了。這些孩子雖然家裡條件並不好,可是性情卻很獨立。接觸的東西多了,想法也就多了,尤其是怪念頭很多。說實話,這裡的孩子比城裡孩子更難管。再加上……怎麼說呢,經費又特別緊張,唉,我說阿杰,我想過了,要不是老張的事脫不開身,我可能有兩種選擇,一是離開這個世界,一是離開人羣……
她的話讓我心驚不已。我勸她不要這麼悲觀。路有千條,不一定非要走通往終點的那條。何況還有我呢,還有朱總這些好心人。
她欲言又止:你不知道……
正式因爲我不知道,纔來找你,纔要問你,可你不說啊……說到這裡我也說不下去了。我不是也有一肚委屈麼,這幾年我奔波不停,結果什麼也沒有,我圖的是什麼呢。我的生命價值又在哪裡。
可我心裡的委屈與不平不能跟任何人說。更不能說給凡可聽,因爲此時她纔是弱者。如是說,曾經我把她作爲心目中的愛人暗戀過,但經歷過這麼多事之後,這種可能性已經快降到零了。不是我對她已經沒了感覺,相反,這種感覺更強烈。但我對她的感情是複雜的,有愛也有怨,甚至還時不時生出一些恨意來。正是這種恨意使我一直放不下她,一直關注着她的生活。看不到她時,會想她,想她時又會恨她。在她好過時我會生出妒忌,在她不幸時,我會真正感到心痛,會有一種義不容辭的幫她的衝動。眼下的情形也是這樣,她弄到現在這個地步,應當說也是她自找的,可是我卻不再怨她,一門心思只是想知道怎麼才能幫她度過難關。
跟我講講老張的事吧。我說。
沒什麼講的。其實就是一場意外事故,那天他站在椅子上找東西,不小心向後摔倒,後腦落地,於是就昏迷過去了,一直沒有醒來。醫生說醒來的可能性非常小,怕就是個植物人了。
可是爲何……
你不要說了!她打斷我的話:我知道有人說三道四,甚至說我謀害他的也有,或者還有別的說法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現在不能說話,所以我說什麼別人都不信,只有他張口說話纔是可信的。這,我也沒辦法。只能聽之任之。不過,我沒做虧心事,就什麼也不怕。爲了他我付出的還少麼,這些年我過得什麼日子。我想,我這一輩子欠他的全還清了……她說不下去了,哽咽着,把臉扭向一邊。
這樣一來,本來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又咽回去了。我很想問她,爲什麼別人都不相信她的話,可是我說不出口,起碼此時說不出口。
看來這裡面的謎團是越來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