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宸聯繫到新的工作是一家保潔公司,職位是動車內廂保潔員。
公司位於西城區蓮花池東路一座大廈裡,但報到入職地點是在該大廈以南幾百米遠的鐵路圍牆邊上,食宿也就在鐵路附近幾棟低矮的舊房裡。
據網上資料介紹,這是一家正規公司,成立已近二十年。公司起步於家政保潔,隨着業務不斷擴大,公司以爲旅客創造“潔淨、美麗、雅緻”的乘車環境爲己任,以“質量爲本,信譽至上”爲企業宗旨,開展專業列車保潔服務。目前公司擁有員工數千名,業務遍及全國七大地區十多個省會城市,是一家令人信得過的保潔公司。加入這樣的公司,即使再苦再累,懷宸不會有被騙的感覺,心頭踏實。
填好入職申請表,還交了320元的工作服、勞動工具等押金(滿一個月全額退款),工作人員就帶懷宸來到職工宿舍樓前,把他交給一位姓李的男子,並讓懷宸稱其爲李師傅。
職工宿舍樓是一棟三層樓的舊房,李師傅帶懷宸走進底層最裡邊的一間。
煙味、汗味、尿臊味、黴臭味,不堪入鼻的各種味道,充斥着整個房間,差點把懷宸暈倒。
房間裡有一扇通風窗,一束可憐的光線,努力地從幾張新舊重疊的蜘蛛網縫隙中擠進來。藉着這束光線,還能分辨出男女的面孔。
房間外的過道上,陰暗潮溼,旁邊垃圾桶裡散發出噁心的臭味,男女共用一個廁所。廁所裡發出吱吱的漏水聲,懷宸住的房間就在廁所的旁邊。
房間裡擺有四張雙層牀架,李師傅安排懷宸住在靠通風窗邊的上鋪。其實裡面也就只有這一鋪了。
懷宸定神觀察各個鋪位,每個鋪位上都躺着人。對面兩張牀的下鋪都躺着一男一女,門邊那張,女子身蓋着一牀碎花棉被,伏臥在男子身上,一對光滑的手臂抱着男人的脖子。懷宸正對面的下鋪,那男子卻壓在女子身上,在被子裡一動不動的像一對殭屍。看上去,兩對男女年齡都應該在三十歲左右。估計是夫妻,但也不排除是情人關係。
怎麼男女混雜一起睡?懷宸心問?
想起網上曾有報道,外出打工男女混雜同宿是常事。十幾個混雜的打工人宿舍裡,中間只隔着一牀墊單,小夫妻倆就若無其事的幹起那事,也是正常事。眼前一幕,讓懷宸眼見爲實,就不足爲怪了。
現在是下午三點鐘,這些人怎麼還在睡覺?懷宸疑惑不解。
輕手輕腳放好行李,李師傅帶懷宸來到宿舍樓斜對面用隔板圍成的一間辦公室,領取服裝和工具。
服裝就只是一件紅色鑲邊藍色外套。工具有塑料桶、拖把、掃帚、撮鬥、抹布、肥皂、刷子等,各爲一件,都是半舊,而且髒得叫人噁心。
回到房間,原來躺着的人都已經起牀,陰暗的過道里一下子人來人往,由原來的寂靜變得熱鬧起來。狹窄的廁所裡,男女職工爭先恐後地搶位。廁所裡的水龍頭開得嘩嘩響,有人在洗臉,有人在漱口,全然不顧破爛的廁所裡半蹲着人。
懷宸剛鋪好牀,李師傅進來叫他去吃晚飯。
懷宸一看時間,問:“四點鐘都還到,怎麼就吃晚飯了?”
李師傅笑道:“每天都是這個時候吃晚飯。吃好飯四點過十五分就要上班。”
職工食堂就在剛纔領取工具的右手邊。
“上崗牌呢?”懷宸正要跨進食堂門檻,一位操着四川口音的老頭子把他擋在門外。
已經走進食堂的李師傅聽罷,趕忙轉過來對老頭子說:“新來的。先讓他進去吃飯。明天下班回來,我去給他辦。”
吃好飯,走到宿舍門外的一棵綠化下,李師傅問:“有標準照片嗎?”
“有。”懷宸早就有準備。
“把工具全部拿出來,照片要三張,就在這裡等我。”李師傅吩咐後就離開。
懷宸拿好工具在門外不到五分鐘,李師傅帶着一男兩女來到懷宸跟前,微笑道:“從今天起,我們五個人爲一組,專門負責一趟車。每天下午都是這個時間出發。”
“到哪個站?”懷宸好奇地問。之前他還不知道在哪裡上班。
“南站。”
李師傅就只說這兩個字,手一揮,全副武裝保潔工具的四個人就跟在他屁股後面,一起來到蓮花池東路會城門橋乘坐公交車,一個小時後,到達北京南站。
正要進站,李師傅匆忙把一塊上崗牌交給懷宸。“把一張標準照插進上崗牌照片位置,然後掛在脖子上,不然進不了站。”
懷宸一看,上崗牌上的名字不是自己,也知道是李師傅臨時用來應付,只好按他的意思把照片插了進去,同時又把另外兩張照片交給李師傅,並懇請他儘快也給自己辦一塊上崗證。
五個人跟在李師傅身後,通過保潔員專門通道,很快來到月臺,剛走進一輛動車廂裡,車子就緩緩向前開動,大概半個小時,駛出城區郊外,來到動車專用車庫。
這趟車是中午12:55從青島北站出發,下午17:14到達北京南站,也就是說,這趟纔剛剛到達南站不久。
懷宸猜想,他們這一組應該是專門負責這輛車內廂的保潔工作了。
其他三人分頭幹活去了,李師傅領懷宸來到10號車廂,兩人面對面地坐下來,李師傅正式交待任務。
“這兩天,你先跟我一起負責清掃10、11、12號車廂,待熟悉業務後,再獨立完成。只有獨立完成,纔開始計工資。”又老經驗道:“在一般人看來,這車廂內的保潔工作,覺得很簡單,但做到一塵不染,那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了。你就照着我的方法去操作就可以。”
“請李師傅多多指教。”懷宸謙虛道。
交代好後,懷宸隨李師傅走出車廂,通過六道鐵軌來到倉庫領取物資。
這時懷宸才發現,這動車庫很大,可以容納十幾輛動車。車庫裡人來人往,車聲、人的叫喊聲,一派忙碌和熱鬧的景象。
領物資由三個男人負責,物資有清潔袋、洗手液、香芯、衛生捲紙、面巾紙、垃圾袋、清潔袋、一次性墊圈等,滿滿三大袋。
回到車廂,工作的第一步,首先是把靠背袋裡的旅客須知、服務手冊、報刊雜誌等收攏,堆放好,接着清理座位上、小桌板上、座位靠背袋裡、座位底下縫隙裡和行李架上的垃圾,所有垃圾裝在專用黑色塑料袋裡,同時把每張座椅都要調轉方向。僅這一項工作,三節車廂,兩個人,用時花掉一個多小時。
第二步是清理廁所。這一項工作難度最大。收拾垃圾桶裡的手紙、刷地板、刷便池等,清理工作必須做到一絲不拘,不得留下任何污漬和丁點毛髮。廁所牆上明明有“便後請沖水”提示語,但有些旅客就是視而不見。有的廁所,大便撒在便池上,有的甚至還撒在牆上,骯髒不堪。但不管怎麼髒,都必須先用水打溼,然後用刷子小心地弄乾淨。這一項工作,兩個人用時也是一個多小時。
第三步是擦玻璃,同時擦行李架、小桌板等。窗玻只擦裡一層面,外層由另外一組負責。
擦玻璃包括窗戶玻璃、通道玻璃門、廁所照鏡等。這一項,兩個用時也在一個多小時。
第四步是拖地板,同時洗刷進車廂門踏板。這一項工作兩人也用一個多小時的時間。
第五步是裝洗手液、香芯、衛生捲紙、面巾紙、垃圾袋、清潔袋(座椅背袋)、靠頭巾(套)、一次性墊圈(或衛生間消毒巾)、旅客須知、服務手冊、報刊雜誌等。這一項工作特別繁雜,用時也是一個多小時。
所有這些都已經幹完,等於一天的工作可以告一個段落了。
懷宸看時間,卻已經是下半夜一點鐘了。兩個人就等於幹了八個多小時。三節車廂,如果是一個人,最少要幹到天亮還不一定完成。從頭天下午五點半開始工作,中間李師傅休息了一下,懷宸是不停地忙這忙那,一分一秒都沒有停下手中的活路。雖然外面的天氣有些寒冷,但懷宸卻是一身汗水,熱得只穿一件單衣。
“休息一下。”李師傅說罷從袋裡取出麪包、火腿腸,一個人滋滋有味地吃了起來。
“這車廂裡能睡覺嗎?”懷宸問。
“把座位放倒,就可以在上面睡了。”李師傅頭也不擡地應答,又說:“睡到6點,起來後還有事要做。”
按照李師傅的說法,懷宸放倒三個座位,感覺身上的汗水已經幹掉,他又把衣服穿上。雖然躺着,卻沒有一絲睡意,於是就與李師傅閒聊起來。
李師傅身材並不高,一米六六的個子,雙眼總是眯成一條線,長得像猴子的長臉,時刻帶着笑容,年齡應該在四十六歲左右,普通話裡夾雜着濃重的地方口音,還不知道他是哪方人士。
“李師傅幹這一行有多長時間了?”懷宸問。
“五年多了。”李師傅望了懷宸一眼,問:“看你樣子,應該不是幹苦活的人。怎麼想起來幹這一行了?”
想不到他會這樣問自己。懷宸只能這樣回答:“還不是爲了生活嗎?”
“你乾得很不錯,很認真,很賣力,很負責,考慮問題也很周到。這是我第一次遇到這麼能幹的人了。”又說:“從明天起,你可以獨立完成了。”
李師傅連續五個“很”,不僅不讓懷宸感到高興,反而爲自己感到心酸,也是一種恥辱。但不管怎麼說,有時候對自己要“狠”一些才行啊!
“謝謝李師傅誇獎了。”懷宸又不相信地問:“不是說要跟師傅三天才能單獨完成任務的嗎?”
“凡是新來的都要幹三天以上才能獨立完成,但你不一樣。你不僅力氣大,人老實,而且考慮事情很是周到。”
“明天還是打掃這趟車嗎?”
“對。”李師傅一字肯定。“我們這一站專門負責從青島發過的動車。有時候,其他組忙不過來,我們也要去幫忙。”他邊吃東西邊慢條斯理地說。“明天你先幹兩節車廂,慢慢來,如果繼續像今天這麼幹得好,再給你增加一到兩節車廂。”
“李師傅,可以問你一些事嗎?”懷宸試探性的問。
“問吧!我們這些幹苦活的人,沒有什麼不好問的。”
“我們的工資,怎麼算?”
“按計件。”
“是按車廂還是按座位的多少來計件?”
“按車廂。”他接着解釋:“一等座車廂,也就是商務座,70元一節;二等座車廂,也就像我倆剛纔打掃這三節,60元一節;餐廳車廂50元一節。”
“工資能按月發放嗎?”
“每月20號準時發放。如遇到特殊情況,也不會超過25號。這是一家正規公司,工資完全有保障,不用擔心。”
也許是天氣太冷的緣故,五點半鐘,懷宸就醒來,這時動車也緩緩移動,返回南站。
抵達南站不到十分鐘,乘客就陸續上車,李師傅從一位身着紅色制服女子的手推車上抱來兩大摞雜誌,直接交給懷宸,叫他馬上插放在三節車廂座椅後背袋裡,叮囑他要快,必須在車子開動之前完成。
懷宸看時間,已經是6點30分,每節車廂有93個座位,三節車廂共有279個座位,必須在20分鐘之內完成插放279本雜誌,也就是說每本雜誌的插放時間只有4秒的時間,而且必須是沒有任何差錯。
懷宸抱着雜誌拼命地在乘客當中穿梭,最後用了15分鐘的時間完成任務。
懷宸大氣出小氣喘地從車廂裡走出來,見李師傅正與那個身着紅色制服女子站在月臺上聊天。懷宸才醒水過來,原來李師傅沒有去插放雜誌,而是由他一個人去完成。
懷宸心想:不管什麼樣的領導,也不管領導的大小,只要他是你的領導,就必須服從安排,聽從指揮。
剩下幾分鐘,五個人在月臺前站成一排,接受那名身着紅色制服女子的訓話。
“今天干得要比昨天好得多,特別是10-12號車廂做得最好。希望繼續努力。”
女子說完就上車去,這時列車出發時間已到。五個人奮鬥了一天夜晚,一輛乾淨清爽的動車緩緩離開南站,向青島北方向駛去。
“剛纔訓話的女子當什麼官?”懷宸悄悄問李師傅。
“我們的領班。專門負責這趟的保潔檢查。”李師傅笑道。
離開月臺時,懷宸見李師傅帶回的東西,比來時多了一大包,是用動車上專用的垃圾袋裹得嚴嚴實實,而且十分沉重。
懷宸想幫他拿那一包,他堅決不讓,但在懷宸的堅持下,李師傅把自己所有的保潔工具都讓懷宸帶出車站。
五個人是同時離開月臺,出站時卻只有四個人,其中一個女人不知到哪裡去了。開始懷宸並不在意這件事,但快到公交車站臺時,李師傅指着那對已經走在前面的男女,對他說:“我還有事,你跟他倆先回去。我的工具就放在你們房間,等我自己過來拿。回去後就馬上吃早飯,吃飯後想休息想逛街全由自己安排,但最好還是休息,下午還是昨天那個時間準時出發。”
“好的。謝謝李師傅關心。”
懷宸客氣地迴應他,然後就同那一男一女上了公交車。
三個人在會城門橋下了公交,一起走在天橋上時,男子熱情地跟懷宸套近乎。
“大哥是哪裡人?”男子問。
看上去,男子約莫四十歲,女子與男子年齡相差不大,也許是同齡,也許小一兩歲。
“高原劍江人。”懷宸大方地回答。
“大哥貴姓?”男子又問。
“免貴姓懷。懷念的懷。”
“我姓高,高興的高。”男子指着旁邊的女子也介紹道:“我媳婦姓於,於是的於。我倆都是吉林省四平市人。”
“大哥,今天干這活,感覺累嗎?”
“不累。只是從來還沒有這樣熬夜幹活過。”
“也有白班,但白班工資要少賺10元。”女子接腔道。
“你是指一節車廂,要少賺10元?”
“對。”男子代他媳婦回話。“但夜班還能撈點小費。”
“幹這保潔還有小費可撈嗎?”懷宸不相信地問。
“對啊!”女子搶先答道。“剛纔在月臺上,你想幫李師傅拿的那一包東西,可知道那裡面裹着什麼嗎?”
“不知道。”懷宸似乎懂得她要點明什麼。“那裡面就是他賺來的小費嗎?”
“對囉!”男子說。“那裡面都是雜誌。就是剛纔我們拿到車上插放的那一類雜誌。他之所以不讓你拿,就是等到出站後,要拿去賣賺小費。”
不等懷宸說話,女子緊接着說:“那些雜誌的紙質都是高檔的油板紙,拿到廢品收購站去賣,要比一般的紙,賣到更好的價錢。”
“那是給乘客看的書,拿走了,不怕別人說嗎?”懷宸還是不怎麼相信。
“一般不會有人查我們這些保潔員所帶走的東西。”男子說。“其實,幹我們這一行,還有其他你意想不到的小費。行行都有門道。時間長,業務熟悉了,你自然就會明白。”
不管人家說不說,懷宸都不想去賺那些不屬於自己勞動果實的小費,何況這種小費還大有小偷小摸之嫌。
“我們不是五個人一組嗎?還有一位女同志到哪裡去了?”懷宸問男子。
“那女的走另一個出口。李師傅就是等她一起拿雜誌去賣。”女子答道。
“原來他們跟你倆一樣,是夫妻關係啊?”懷宸笑着問。
“他們不是夫妻關係。”女子笑着否定懷宸的判斷。“但他倆的關係特別好。”
“是情人關係。”男子也笑道。
三人過了天橋,走到進宿舍的路口,高夫妻倆放慢腳步,不久,就在路邊停了下來。兩人看看四周,然後把一坨用黑色袋子裝好的包裹,交給一位剛剛跑過來的男子。那男子提起包裹在手上掂量了兩下,隨即給女子塞了20元,又迅速離開,回到旁邊看人下象棋去了。
買賣雙方不用枰秤,動作鬼鬼祟祟,像做賊一樣。
看樣子,雙方對包裹的重量和價值已經瞭然於心,才配合得如此默契。
懷宸知道那包裹裡是什麼東西,但他假裝看不見,只顧一個人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