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抿了抿嘴脣,而後微微張開嘴脣,說道:“如果,如果你想找個人說說話的話…你知道的,我一般都在房間裡的。”
“還記得你說的話嗎?”凱莉轉身就要離開的時候,周天明忽而緩緩開口,語氣似乎又恢復了往日的那份從容與平靜。
“什麼?”凱莉回過頭來,不明所以的看了眼周天明那蕭瑟的背影,“什麼樣的話?”
“他這個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恐怕都不可能瞭解他。”周天明平靜的將凱莉的話重複了出來。
凱莉身子一怔,臉上現出一抹歉意。
“你說的沒錯。事實上,並不是單單是我這樣的人,而是幾乎每個人,所有人,永遠都不可能的做到真正的相互瞭解。”周天明說道:“就像我無法瞭解那個男服務員因爲我而枉死時的那種恐懼與不甘,就像你無法瞭解我現在有多麼想撕碎那個混蛋的脖子。所以…”周天明停頓了一下,用一種不無譏諷的語氣說道:“爲什麼還要浪費彼此的時間去進行一番註定無法相互瞭解的談話?”
“好吧。我承認我之前與福克斯的話的確是有些過了。”凱莉低垂下頭,有些無奈的看了眼周天明,“可你知道你爲什麼無法被瞭解嗎?因爲你拒絕別人瞭解你。你,你就像個自娛自樂的孩子,將自己關在一個封閉的屋子裡。屋子被從裡面上了鎖,而鑰匙早已不知被你摔到了哪裡去。別人進不來,你也出不去。你躲在屋子裡,自認爲很愉快的玩耍着,你拒絕每個人,拒絕所有人加入你的遊戲,加入你的生活。”
“即便我知道我進不去你的屋子,即便我很清清楚楚的知道這樣一件事情。但至少我想嘗試下,我想也許我能在外面通過什麼樣的途徑找到另一把鑰匙,但現在看來,即使是這種嘗試,你也是拒絕的。”
“知道我爲什麼因爲之前流浪漢的事情那麼生你的氣嗎?絕不僅僅是因爲我與我的弟弟也曾做過與他們一樣的事情而受到你的輕視。或者說絕不僅僅因爲你那令人不悅的對任何人任何事情都無所謂的態度。而更在於你用那種無所謂的態度將你與別人清晰地,不留一點餘力的劃分開來。無論是流浪漢、乞丐、窮人、普通人、有錢人、你將自己與他們就這樣切割開來,就像用一把利刃切斷了你與所有人的交集。就好像你根本就不屬於這個世界一樣,而我生氣的原因就在於這裡。因爲我發現,你也在試圖用同樣的方法將我與你完全切割開來。”
“難道我是屬於這個世界的嗎?難道我與你口中所說的人還有什麼交集?我與他們唯一的關係恐怕就在於,我是獵人,而他們,都是我的獵物。”周天明的聲音有些嘶啞,嘶啞中還帶着一種莫可名狀的荒涼感。
那種仿若自己置身一個無人的曠野,周
遭什麼都沒有,甚至連曠野上的雜草也消失不見,天地之間,只餘自己一個的荒涼感。
“如果你總認爲自己是不屬於這兒,不屬於這個世界的,那麼你就真的不屬於了。”凱莉丟下最後一句話,離開了房間。
而後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直到福克斯進入房間,周天明依舊坐在書桌前,低垂着頭,目光既沒有凝聚在書桌上滿是福克斯筆記的紙張,也沒有凝聚在自己的膝蓋或是身體的其他部位。他的瞳孔中的聚焦有些渙散,腦袋中也一片混亂。
福克斯進了房間,也並沒有說什麼,他簡單的洗了個澡,從書桌前拿了本不知名的書看了一會兒,便上牀歇息去了。
周天明一整夜都坐在書桌前,到了後半夜,他有些迷迷糊糊睡過去的時候,他做了一個夢。夢中,他夢見了幽靈。
他也無法確切的知道‘幽靈’這個詞用的十分準確,但至少那應該不是類似於活着的實體,是不存在於現實世界中的。對於這一點,周天明深信不疑。
他被什麼動靜突然驚醒,看見那個少女的身影。時值深夜,房裡卻亮的出奇。這緣於屋外那銀白的月光從窗口瀉入,周天明記得,福克斯在睡前應該是拉合起窗前的窗簾的。
銀白色的月光灑在少女的身上,仿若爲她的身子鍍上了一層耀眼的銀輝。少女的年齡約莫十六歲或者是十七歲,這無從推斷,但想來就在這個數字左右之間。她的身材嬌小玲瓏,姿態優雅的站在周天明的面前,全然不給他一種弱不禁風的感覺。
她的秀髮筆直瀉下,披在肩上,前發斜斜地垂在額頭。身着一條連衣裙,寶藍色的連衣裙,裙襬散開。個頭不高,也不算矮。腳上沒有穿襪子,也沒有穿鞋。領口扣得整整齊齊的,圓圓的領口襯托出她雪白粉嫩的脖頸。
她就這麼靜靜的站在周天明面前,白皙可人的小手託着腮,歪着腦袋,似是饒有興趣的打量着周天明。
周天明睜着眼,近乎癡呆的望着她。她那雙淡藍色的,與周天明一般顏色的眼瞳,在這寂靜的房子裡散發出一抹令周天明無法逼視的光芒。
她的脣角微微上翹,臉上漾起微乎其微的笑意。但由於月光陰影的關係,周天明無法確切的讀取出她這微妙表情的含義。
周天明屏着呼吸,兩個人,他與這個不知從哪裡來的少女,就這麼在寂靜的屋子中,默然相視。他想要移動下身子,例如用手指掐一下自己,以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在夢中,但他意識到自己的身子仿若被什麼東西束縛住,就像中了西方魔法中的定身術,讓他連一根手指都無法擡起。
他很確信這個少女是‘幽靈’。因爲她過於完美。完美的不單單是容貌本身,而是整個形體都比現實物完美的多。
儼然從某個人的夢境中走出的少女,或許這就是他的夢境。但令他感到奇怪的是,他幾乎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少女。沒有見到過的東西,要如何夢見,特別還是這樣一個美的近乎不同於常人的少女,這一點兒周天明一時難以想的明白。
然而有一點他是可以感受到的。就是少女這種幾近純碎的,沒有一點兒瑕疵的美喚起了他心中的某種情感,某種類似於悲哀的情感。這樣的情感在他一百年的生命中並不少見,但像今日這次的這種令他無法抑制的悲哀情感,還是頭一遭。就好像將他曾經經歷過的所有苦難,一次性的集中在一起,而後像水庫放水那樣,打開某個閘門,這麼着,這些無數曾經被周天明壓抑在心底的情感,匯聚成一條無法抗拒的洪流,幾乎就要將他自己淹沒。
這種近乎自然的情感是決計不會發生在普通場所的。
他凝視着少女,大氣不敢出。而少女也只是託着腮,歪着頭,姿勢幾乎不動的,饒有興趣的看着他。屋子裡的情況大致如此。窗外,有微風悄然吹過,夏夜的微風給人帶來一種難以言喻的舒爽感。屋外遠處幾顆梧桐樹在月光的投影下打在屋子冰冷堅硬的牆壁上,樹影綽綽,在漆黑的深夜儼然給人一種莫可名狀的詭異感。
周天明感覺自己與這個少女一同墜入了又黑又黏的沼澤中。散發着腥臭氣味的泥沼淹沒了他的口鼻,仿若成片片的記憶殘片組成在一塊兒不問緣由的侵入周天明的鼻腔中。泥沼深處什麼也看不見,但周天明近乎本能的感覺到,少女看到了自己,或者自己所在的位置。他感到時間在泥沼深處已經失去了規律,在那兒,時間只純碎的按照你心的需要而延長或者積澱。
不一會兒,少女忽而悄無聲息的,躡手躡腳的朝閉着的房門走去。門沒開,然而她的身子仿若虛無一般穿過了門,就這麼,消失在周天明的眼前。
周天明仍然是睜着眼,望着少女離去的方向。他想,也許少女不一會兒還沒回來。不料等了許久,少女仍然沒有回來。周天明擡起頭,看了書桌上放着的腦中一眼,3:30。他有些悵然若失的坐在輪椅上,看似可笑的伸出手來,仿若要觸摸少女之前所站立的地方,仿若要從她之前站立的地方觸摸到什麼。但什麼也沒有。
他閉上眼睛,漸漸感覺到,自己被那個謎一般的少女吸引住了,異常強烈的吸引住了。他感到有某些不同於以往任何感覺的什麼在自己心中萌生、張根、茁壯成長。這樣真真切切的感覺,他以往從來沒有過。
肋骨後面的心臟依舊在極其有規律的跳動着。噗通、噗通、噗通。一聲響過一聲,一聲比一聲來的深沉有力。
鬧鐘的數字跳到四點的時候,周天明再次沉沉的睡了過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