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呀。雖然原本並沒有打算就這麼着在公園耗費一個下午。可是一坐下,看看公園裡的花,公園裡的草,公園裡的人…一個下午就這麼過去了。等到斜陽西沉的時候,才恍然發覺原來自己已經在這兒坐了這麼久了。”
“怎麼有這麼好的興致?”
“哪裡是什麼興致呢。”洛雪又搖了搖頭,輕柔的語調中多少帶了些苦澀的意味,“只是心情不好的時候,又沒有人可以訴說——即便訴說了,對方也未必能明白你的心情。所以只好一個人出來打發時間咯。”
“以後如果心情不好的時候…大可以告訴我。我是說,雖然我也未必能明白你的心情,也不一定能夠讓你開心起來。但是…我可以陪着你。”
“陪着我…”洛雪晶瑩澄澈的眼眸凝視着周天明,似笑非笑,“在公園坐一下午?”
“在公園坐一下午。坐一天也無所謂。”
“…”
短暫的沉默以漫長的姿態襲捲而來。周天明的心臟忽而‘砰砰’的跳動個不停。爲什麼心跳會如此之快呢?他也說不清楚。
“天明。”
“恩?”
“謝謝你。”洛雪說着,身子微微傾斜,頭忽而輕輕地枕在周天明的左肩,有淡淡的少女體香瀰漫在周天明的周圍,“其實,壞心情不管怎麼樣,總歸是會有的。不過…認識你之後,我已經找到了很好的排解壞心情的方法了。”
“什麼樣的方法?”周天明的聲音有些乾澀,他感到有些不自然,因爲洛雪這種不自然的親暱舉動而不自然。
“散步啊。”洛雪說,“拉你出來,在城內走一圈兒,走半天,或者走一天。這麼着,壞心情就煙消雲散啦!”
“…”
周天明微微偏過頭,目光飄向燈光映照下的影影綽綽的遠方,嘴角不禁意的露出一絲笑意,“所以…只要我這麼陪着你走一圈兒,壞心情都會煙消雲散?”
“嗯。”洛雪象徵性的點了點頭,而身子又不自主的往周天明身上靠了靠,周天明能感觸得到她近在咫尺的體溫,“如果沒有你的話,我想,我…一定沒有現在這麼開心的…”
周天明緩緩合上眼睛,低聲說道:“我也是…”
誰都沒有再說話。洛雪靜靜的倚着周天明,畫面仿若在這一刻被定格。有清涼的晚風拂來,洛雪下意識地瑟縮了一下身子,周天明下意識地伸出手,攬住洛雪的肩膀,洛雪的身子輕輕地顫抖了一下,但是畢竟,她沒有拒絕他。
周天明微微仰起頭,空中無月,有璀璨的星光,透過黑幕籠罩的天空照耀着他的眼眸。他下意識地感到自己正在做一件極其錯誤的事情。他固然鐘意洛雪,但是這與奪人所好是兩碼事。尤其那個人,還是他的親哥哥。
如果現在,陪在她身邊的,是周天傑,會怎麼樣呢?周天明的腦海中忽而閃過這樣一種念頭,但是他隨即便將這股念頭徹底的從腦海中打消了去。畢竟,現在,真正陪在她身旁的,是自己,所謂的如果,根本是無法成立的東西。即便是假設,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歲月劃過過往,以一種神奇的形式展現在周天明面前。口中不斷地有溫熱的液體涌入,他從那股溫熱中感到了恬淡的血氣,是誰的鮮血呢?周天明不得而知。
他只是感到,隨着這股溫熱的液體不斷地涌入,自己胸口處的劇痛正在急劇的縮減。原本已經沉入無邊黑暗中的意識,忽而找到了一抹光明。一抹別樣的光明。
眼前有人影浮現,模模糊糊的人影,隱約可以看出是一個女子。但是具體的容貌無法分辨,他朦朦朧朧中聽到有誰在呼喚自己的名字。眼前的畫面混亂得很,他彷彿看見自己與洛雪相依相伴,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看着第二天的日出。又忽而看見自己置身充滿血與火的白石碼頭,自己託着滿目瘡痍的身子,像是爬行一般在這片混亂的場所尋找着可以解脫的出口。
畫面閃閃爍爍,浮浮沉沉,周天明的腦袋感到要撕裂開來一般。有人聲在他的耳畔低聲淺語。是什麼人在與他說着什麼呢?
“你不敢?”
“你爲什麼不敢呢?讓我猜猜,啊…是了。你將六個人吸成了乾屍,並且是在一天之內。你殘忍的奪走了六條鮮活的生命。你害怕了,害怕開啓人性後面對如浪潮般涌來的內疚與自責,你會被它淹沒,而這種內疚與自責,會徹底毀了你,不是嗎?”
妮娜充滿戲謔的聲音在耳邊迴盪着,周天明感到自己正被一隻無形的大手重新拉回無邊無盡的深淵中去。
是啊,他不敢,他不敢重新再開啓自己的人性。他傷害了許多無辜的人,他背棄了原本自己一直所堅持的東西。
“想象沙塵暴,很兇很兇的沙塵暴,天明。”一個輕柔溫婉的聲音忽而將妮娜那滿是戲謔的聲音掩蓋了過去,仿若黑暗中的一縷光明,徑直的射入周天明的眼眸。
“你只有穿過那個沙塵暴,除此之外,你別無選
擇。”
“即便我看不清光的方向,聽不見風的聲音,找不到出路,也要穿過去?”
“是的。並且是義無反顧,毫無保留的穿過去。”洛雪忽而輕輕握住周天明擱在餐桌上的手,像呵護剛孵化出的雛鳥那樣將他的手包攏在自己溫膩的掌心中,“唯有你直面你潛意識中所必須承受的責任,你才能重獲新生。”
這樣的畫面在周天明面前以一種靜謐的姿態展現着。洛雪坐在他的對面,她將他的手掌小心翼翼的呵護在手心,“唯有你直面你潛意識中所必須承受的責任,你才能重獲新生。”
“即便我看不清光的方向,聽不見風的聲音,找不到出路…”周天明心中低語,驀然的,內心深處仿若有一種無形的,但是溫暖且強而有力的力量在涌動着。這股力量支撐着他的身子,支撐着他的意識,將他一次有一次的從那無邊無際的深淵中拉出。
溫熱的液體進入他的口中,順着他的喉嚨,流過他的心間。無數的溫暖將他包圍起來,所有的陰冷與溼暗再無法靠近他。他正在遠離深淵,遠離死亡的邊界。
“凱莉小姐還沒出來?”圖書館大廳裡,凱瑟琳與娜美用完晚飯,有些好奇的望了眼二樓。
“是啊。”娜美收拾着碗筷,“已經三天了,也不知道在裡面做什麼呢!”
凱瑟琳微微蹙起眉頭,她的心頭漸漸涌起一股不安,那來源於她感知到了一抹死亡的氣息,正在悄無聲息的逼近這兒。
“我上樓去看看。你待在這兒。”凱瑟琳這樣對娜美囑咐道。
“我也要跟去瞧瞧嘛!”
“不,你待在這裡!”凱瑟琳以前所未有的嚴肅口吻說道。
娜美不由嘟起小嘴,雖然對於凱瑟琳的安排並不太滿意,但是看起來她也不敢公然違抗她。
凱瑟琳徑直走上二樓,在客房前停下腳步,輕輕地敲了下房門,“凱莉小姐?”
沒有迴應。房間裡的空氣仿若凝固了一般,沒有半點兒聲音傳來。
凱瑟琳微微蹙起眉頭,她再次敲了敲房門,同樣的結果。
她不再猶豫,拿起隨身攜帶的客房鑰匙,打開房門,房間裡的景象立時映入她的眼簾。
凱莉橫睡在牀上,左手橫擱在雪白的牀單上,自手腕處流出的鮮血將雪白的牀單大半染成了刺人眼球的血紅。凱莉之前與娜美借的尖刀兀自掉落在地板上,凱瑟琳望了眼那略沾血跡的尖刀,有些無奈的搖了搖頭。
周天明坐在牀上,背靠牆壁,嘴角兀自有少許的血跡。凱瑟琳眉頭蹙的更深了些,她走近牀邊,將手在凱莉的鼻尖探了探,尚有鼻息,只是已經很微弱。
她又探了探周天明的鼻息,呼吸均勻,看起來倒像是沉沉睡過去一般。
凱瑟琳將周天明的微微放平,而後抱起凱莉,出了房門。
“凱瑟琳小姐?”娜美看見凱瑟琳抱着昏迷過去的凱莉走下樓來,立刻從沙發上跳起來,走上前去,好奇的問道:“她怎麼了?”
“快叫救護車。”凱瑟琳微微搖了搖頭,這個時候,她也沒什麼功夫與娜美解釋什麼。
娜美躊躇了一下,在凱瑟琳再一次的催促下,立刻跑到大廳前臺的電話前,撥通了120急救電話。
“她…到底怎麼回事呢?”
凱瑟琳搖了搖頭,清亮的眼眸中多少帶了些少許的傷感,“她只是…在嘗試救一個人。”
“救一個人?”娜美似乎有些難以理解凱瑟琳的話,“爲什麼救人,會把自己弄成這樣?”
“這個世界上,本來就存在着各種各樣的謬論。救人的人,去要面臨比自己要救的那個人還大的危險。這樣的事情…並不少見。”
娜美低聳着小巧的腦袋,有些擔憂的望了眼昏睡在沙發上,生死不知的凱莉,“她…會有事嗎?”
“…”
凱瑟琳沒有說話。但是她以靈能查看,凱莉周身的陽氣幾乎已經消耗殆盡,而濃濃的陰氣正在一刻不停的侵蝕着她的身心。只待這些陰氣完全轉化爲死氣,那麼,凱莉恐怕就要徹底離開人世了。
凱瑟琳合上眼睛,好讓自己不再看到那些濃濃的陰氣。
娜美心思機敏,縱然凱瑟琳一句話也不說,單從她的神情,娜美也知道了答案。她精巧的小臉上不禁閃過一絲傷感,“連凱瑟琳小姐你也沒有辦法嗎?”
“…”
凱瑟琳微微睜開眼,“娜美,我…不是沒有辦法。只是…生死本由天定,貿然篡改生死,乃是逆天改命…而這樣的事情,是爲天道所不容的…”
“如此說來,凱瑟琳小姐是有辦法的?”娜美完全沒有理會凱瑟琳之前所說的話,明媚的眼瞳中閃過一絲光亮,“凱瑟琳小姐,你就幫一幫凱莉姐姐吧。”娜美停頓了一下,低聲說道:“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不過…娜美覺得,凱莉小姐是個好人…她,這些日子,總是對娜美很好的,就像我的姐姐一樣…”
“娜美…”凱瑟琳抿着嘴脣,“一個人若太在乎生死,便會成了執念。你知道,一個人有了執念,會產生怎樣可怕的後果。其實,凱莉小姐強行救助周先生,又何嘗不是執念所致?現在的情況…是凱莉小姐逆天行事所必須承受的代價。而這一點兒,我想凱莉小姐在選擇這麼做的時候,就已經十分清楚了。”
“什麼逆天行事?”娜美嘟起小嘴,有些不滿的說道:“人命豈能由天做主?你所說的天道,是怎麼樣一種東西,我根本不明白。”
“我只明白,既然你不願出手救她,又何必讓我叫救護車呢?現在的情況,根本不是尋常的醫生可以應付的來的吧?凱莉姐姐損失了大量的鮮血,縱然是現在醫生趕來,也不會有任何辦法的。”
凱瑟琳搖首不語。
“求求你了,凱瑟琳小姐。”娜美的語氣多少軟了下來,她以祈求的眼神望着凱瑟琳,“就這一次,娜美從前什麼事兒都沒求過你,就這一次,你救救凱莉姐姐吧。”
“你知道我如果要救她,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
娜美低下腦袋,輕聲說道:“娜美知道。”
“即便是那樣,你也願意?”
“就用娜美身上的陽氣好了!”娜美豁然擡起頭,“反正,也只是需要一個人身上一半的陽氣,對吧?”
“胡鬧!”凱瑟琳溫婉的臉龐上第一次出現了一絲怒氣,她蹙起眉頭,一雙妙目頗帶責備的盯着娜美,“不知輕重!你可知道,一半的陽氣,便是你一半的壽命?!”
娜美極少見凱瑟琳發怒,但是她每一次發怒,娜美都知道,那就是自己或者別人做出了令她難以忍受的事情。
凱瑟琳是個很能忍受,很是隨和,極少發怒的人。這一點,娜美比誰都清楚。
“小小年紀,如此看輕自己的生命,胡鬧至極!”凱瑟琳以斥責似的口吻說道:“何況縮短別人的壽命,去救活另一個人,這樣的事情,怎能說是爲救人?”
“那…就這樣看着凱莉姐姐她…她…”
凱瑟琳再次緩緩合上眼睛,“有因便有果。起因並非自你而起,其後果,也自然無須你承擔。即便真的要救活凱莉小姐,那麼還須得真正引起這因果的那個人醒來纔是。”
“你是說…周先生?”娜美猶豫了一下,說道:“可是我怕凱莉姐姐已經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這就沒有辦法了。”凱瑟琳搖了搖頭,“若是如此,便是凱莉小姐命該如此。你我再如何努力,也是枉然。”
娜美閉上嘴,沒有再說話。她知道,一旦凱瑟琳決定的事情,就很難改變了。如果自己苦苦哀求於她,也不能改變一些事情的話,那麼,那些事情,定然是極難極難的。
娜美瞥了眼靜靜睡在沙發上的凱莉,她雙目微合,蒼白的美麗臉龐上不見一絲血色。儘管神色已經如此疲憊與虛弱,但是不知爲何,在凱莉沉靜的面容上看不見一絲痛楚之色。反倒是她嘴角若有若無勾勒出的那一抹淡淡微笑,令娜美竟然感到有一種觸目驚心的美感。
她在笑什麼呢?她在爲什麼事情,或者什麼人而笑嗎?
娜美搖了搖頭,她雖通讀百書,但是畢竟年紀尚小,於感情一事朦朦朧朧,是以她很難身臨其境的去體會凱莉當時的心情。
凱瑟琳或許是能明白凱莉爲何微笑的。娜美看向一旁靜靜佇立,清雅的容顏上多少蘊着少許傷感的凱瑟琳。她猶豫了一下,終是沒有問出口。
周天明的意識沉浸在朦朦朧朧的黑暗中。黑暗已不像之前那麼濃烈,可是他還是無法徹底的撥開這些黑暗,找到真正光照進來的出路。
在他的潛意識裡,似乎還並不想這麼快的找到出路。儘管已經有微光照耀進來,儘管他的身心都被一股溫柔,溫暖的力量所包裹着,但——有什麼沉重且凝滯的東西在托住他的身體,托住他的意識,讓他疲於向前,讓他不能這麼快的甦醒過來。
身體有了不知來自何處,大量新鮮血液的補充,其上的傷勢,自然正在以一種難以言喻的速度癒合着。但是意識,意識依然有某處屬於空白,而那空白的地方,若是無法被什麼東西填滿的話,那麼恐怕,他依然還是沒有辦法醒來。
是什麼地方缺失了一塊兒,成爲了空白呢?
周天明微皺着眉頭,步履蹣跚的走在不知通向何處的黑暗中。有光亮,不是沒有光,這一點他很清楚。而他也知道,只要沿着光照進來的方向,便可徹底走出這朦朦朧朧的黑暗。可惜,他的腳步看起來很沉重,身形看起來也是凝滯的厲害,他在猶豫。
猶豫着,究竟要不要走出這片黑暗。
他在迴避自己,迴避着即將面對的現實。他怕自己走出這片黑暗後,所要迎來的,依然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他怕光明只是暫時的,他怕自己醒來後,需要獨自一人承受一切,一切讓人難以忍受的事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