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藍與雷海的身影消失在夜幕中。
臨走的時候，溫藍再沒有看周天明一眼。
周天明與洛雪相視一眼，他微微搖了搖頭，而後當先朝着奧體大門走去。
兩個人，有好一段時間都沒有說話。就這麼沉默着，並肩走在悽清，空曠的街道上。街邊昏黃的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拉的長長的，仿若在另一個位面造就了另一個的他們。
“你…”良久，走到地鐵站附近的時候，洛雪偏過頭，凝視着周天明，“和溫藍…怎麼回事兒呢？”
“什麼怎麼回事兒？”周天明亦看了眼洛雪，而後微微一笑，“你覺得我和她，會是怎麼回事兒？”
“那個雷海…”
“每個人，都有選擇愛情的權利，對吧？洛雪。”周天明微微聳肩，看似無所謂的說道：“她現在是別人的女朋友，對吧？”
“她，本應該是你的女朋友的吧？”
“哪裡的話…”周天明搖頭失笑，“你看，我不是說了嗎？你認識的那些女孩子啊…我和她們，是很難合得來的。”
“這又是什麼話？之前，你明明和溫藍處的還不錯呀。”
“或許吧。”周天明說，“但是你看，今天之前的那個雷海，西裝革領的，一看就是有錢人家的公子哥兒，對吧？”
洛雪蹙起眉，“那個人…確實不太好。”
“才見面，明明身邊就有自己喜歡的女孩子，卻還是能夠那麼肆無忌憚的與你搭訕。”周天明微微搖了搖頭，而後又或多或少的自臉上閃過一絲無奈的笑意，“他的眼睛，從開始到結束，就沒離開過你。而我，像我這樣的人，他卻是從未放在過眼裡。”
“你…”
“我不是生氣，或者感到自己被輕視。只是…”周天明停頓了一下，以一種沉靜的口吻說道：“對於同自己不生活在同一個世界的人，我犯不着那樣。”
“只是…”周天明沉吟一聲，說道：“只是…這也恰恰說明了，我和溫藍，那樣的女孩兒，也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不在同一個世界的人，要怎麼樣，才能在一起呢？”
“爲什麼會這樣認爲呢？”
“並非我自哀自憐，只不過，你看，溫藍也好，那個雷海也罷，從一開始，他們的生活就與我是截然不同的。他們是含着金湯匙出生的，他們所要考慮的，不過是怎麼樣儘可能的去追求自己所喜歡的東西罷了。”
“…”
周天明邁着緩慢的步伐，“生活方面自然是完全不用擔心。上學也只不過是一種走馬觀花的形式而已。進出夜店，找一找漂亮的女孩兒，尋一尋帥氣的男孩兒，約莫就是他們現在最關注的事情。畢業之後，或者是在父母的安排下出國，或者是繼承家裡的產業。但是無論是哪一種，工作與後續的生活，都有人爲他們安排好，他們，完全不用考慮這些。他們所唯一需要花的心思，大概就是怎麼樣去得到自己想要的，喜歡的人或者東西。”
“而我…我的一生，我此一生，並不想這樣。不想這樣生活，不想這樣被人安排生活。如果生活這種東西，真的是我自己可以掌控的話，那麼我寧願將它握在自己的手心。”
“也許買不到房子，也許買不到車子。甚至連自己喜歡的女孩兒也沒有足夠的條件去追求，甚至連自己喜歡的女孩兒喜歡的一個包都沒有足夠的錢去買，但是…這就是我的生活。我自己選擇的，我自己爲之奮鬥着的生活。”
“而對於這樣的生活，愛情…所謂的美好的愛情，實在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你，懂我的意思嗎？”
洛雪抿着嘴脣，沉默半晌，而後幽幽的嘆息一聲，“可是，你的一生，必然不會是那樣的。我是說，你總會找到心愛的女孩兒。房也好，車也罷，都是無關緊要的東西。只要兩個人在一起，很多困難，都可以度過去的。”
“或許是那樣。”周天明點了點頭，“但是就目前來說，是不可能的。我與溫藍，也是不可能的。所以，雖然很感謝你的好心，但是…”周天明又搖了搖頭，“這真的很困難。”
“爲什麼這樣覺得呢？溫藍她…並不太在乎物質方面的…”
“那也是因爲她家境充裕吧？我沒有那種仇富的心態，只是…”周天明皺起眉頭，“只是無法融入她的生活罷了。她的社交圈，她的生活環境，都無法融入進去。”
“也許只是你並沒有用心思呢？”洛雪擡起眼簾，看向周天明，“喜歡一個人的話，總是可以努力去適應她的吧？適應她的社交圈，適應她的生活環境。”
“說的是。”周天明聳了聳肩，“那麼也許，我只是不喜歡她。”
“…”
“有時候，我真的是不太瞭解你。”洛雪緩緩開口，“你到底想要什麼呢？天明，你想要的生活也好，你想要的愛情也罷。可是當這些真的擺在你面前的時候，你卻又在本能的迴避它。”
“你覺得，溫藍，就是我想要的愛情
？”
“你沒有嘗試，怎麼知道她是不是呢？”
“我想要的…其實很簡單。”周天明的眼瞳在漆黑的夜色下閃閃爍爍，他凝視着洛雪，有那麼一瞬間，他忽而有一種衝動，想要將洛雪擁入懷裡的衝動。
“可惜…我想要的，偏偏是我永遠不可能得到的。”周天明心中低語一聲，那種衝動忽而煙消雲散，轉而化爲一抹淡淡的惆悵。而隨即，這抹惆悵也消失，升騰向漆黑的夜空中去了。
“我…一直都在喜歡一個永遠不可能屬於我的人。凱莉。”回憶就此中斷，周天明緩緩地睜開眼，他背靠着雪白的牆壁，坐在牀上，臉上帶着少許的自嘲笑意，“那樣的感覺，就像伸手去摘天上的月亮一般。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可是你真正觸摸到的，只有虛無的空氣而已…”
“…”凱莉依舊沉默着，任何言語在現在似乎都失去了其應有的作用。凱莉知道，此時此刻，沉默，認真傾聽，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
“我的哥哥，周天傑，憎恨我，並且是恨之入骨。”周天明說，“那是因爲…他覺得，是我奪走了原本該屬於他的人，洛雪。”
“可是你並沒有，對嗎？”
“是啊，我並沒有…”周天明微微一笑，“他恨我，卻不知道，我有多麼的羨慕他。但是相應的，我也憎恨他。因爲他曾經擁有着我可望不可即的人，他卻不知道珍惜。他放任她一個人承受着所有的苦痛與困難，最後連她死的時候，他甚至都未曾陪伴過在她身邊一時半刻。這樣的人…我怎能不憎恨？”
“但是我更憎恨自己。”周天明的語調忽而變得凝重起來，“我就在她的身邊，我陪伴着她。可是對於她的死，我依然無能爲力。”
“她的死，並不是你的責任…”
“說的是，不是我的責任…你知道嗎？我此一生，始終在逃避各種各樣的責任。但是到得最後，卻會爲沒有負起不是我的責任的責任而感到內疚與悔恨。這…實在是諷刺的很。”
周天明深吸口氣，而後從口中吐出，“又是多麼可笑的一對兒兄弟啊…因爲一個不是彼此責任的責任而相互憎恨着，即便過去了一百年，這樣的憎恨，一日也未曾消減過。”
“天明…”
“所以當我第一眼看見唐蕊，我幾乎就覺得是洛雪重生了。她就那麼真切的站在我的面前，真切的好像她從未離開過一般…”
“可惜，她終究不是她。這一點，我心裡早就很清楚。”周天明搖了搖頭，“相貌固然極像，但是…人，已經完全不同。”
“而齊玥…齊玥…”周天明呢喃自語，“她就與溫藍一般…熱情、大方…但無論是唐蕊也好，還是齊玥，她們都只不過是普普通通的高中生而已。她們本該有個平常，快樂的人生。可因爲我的介入，使得她們的生活也或多或少的受到了損毀…”
周天明停頓了一下，說道：“這也可以說不是我的責任…但，你無法因爲這個理由而就像個沒事人兒一般徹底釋懷。畢竟…當她們真的或多或少因爲你而受到傷害的時候，你會不可遏制的自責。”
“而這種自責與內疚，會像黑洞一般，將你自身迅速的吞噬。”
周天明說到這兒，重又緩緩地合上眼睛，“妮娜也好，周天傑也罷，說到底，都是另一個自己的反襯而已。如果我活着，最後的結果不過是與他們一樣，變得徹底喪失心性，而後不斷的用自己已經損毀的人生去損毀別人的生活，甚至…是去損毀這個世界。”
“我累了。凱莉，也怕了。”周天明極爲難得的平靜說道：“如果繼續活下去，是這樣的結果，我寧肯，早點兒離開。”
“不是這樣的，天明，不是這樣的。”凱莉微微搖着頭，她咬着嘴脣，聲音雖然哽咽，卻清晰非常的傳入周天明的耳中，“你也幫助了很多人的。例如，你就幫助了我，在船艙的時候，如果沒有你…我恐怕…”
“我沒有幫助你，凱莉。相反，我差點兒傷害了你。不，或者說，我已經傷害了你。”周天明依舊合着眼睛，看起來就像沉沉睡去了一般，“我想要吸你的血啊，凱莉…我屏蔽人性的時候，說了很多讓你難受的話，那…並非我的本意…”
“我知道的，天明…”
“算了…這樣…也好…”周天明說罷，旋即再沒有任何聲音。他的呼吸開始像是有意識的減弱一般，臉色也逐漸蒼白的失去了生氣。
凱莉凝視着周天明，她咬着嘴脣，下脣已經沁出了鮮血，但是她毫不在乎。她就這麼定定的凝視着周天明，似乎在思索着什麼，似乎在掙扎什麼。
忽而的，凱莉毅然起身，徑直走出了房間。她轉過二樓的樓梯，邁着沉穩的步伐向一樓走去。
“凱莉小姐，是周先生醒了嗎？”娜美坐在沙發上，正聚精會神的看着老子的《道德經》，待聽見凱莉踏在樓梯上的腳步聲後，娜美不禁擡起小巧的腦袋，望了眼凱莉。
凱莉搖了搖頭，通紅的眼瞳看向娜美
，聲音聽上去有些嘶啞，“這兒，有刀嗎？”
“刀，刀？…”娜美水汪汪的眼睛中閃過一絲錯愕，“什麼刀？”
“隨便什麼刀。鋒利點的就好。”
“我去廚房幫你拿…不過，凱莉小姐，你要刀做什麼？”
“救人。”
“救人…？”娜美嘀咕了一聲，但是從凱莉嚴肅的神情來看，她並不像在與自己開玩笑。所以她還是迅速的從沙發上起身，往廚房走去。
沒過多久，娜美拿着一把規模中等的尖刀，遞給了凱莉，“這是凱瑟琳小姐用來切肉的…你將就着用吧。”
“謝謝了。”凱莉接過尖刀，重又轉身上樓去了。
凱莉走後沒多久，凱瑟琳緩步自三樓走了下來。
“凱瑟琳小姐，你說，她要刀，做什麼呢？”娜美重又坐回沙發上，看着凱瑟琳在大廳旁的飲水機邊打了杯水，而後有些疑惑的開口問道。
“人小鬼大的。”凱瑟琳走到沙發邊，坐了下來，喝了口水杯中的熱水，而後寵溺似的揉了揉娜美柔順的秀髮，“管人家那麼多事情做什麼？專心看書纔是。”
娜美嘟起小嘴，“只是好奇而已嘛。”
凱瑟琳微笑不語。
“凱瑟琳小姐。”
“嗯？”
“你說，那個周先生，會不會…？”
“胡說什麼呢。”
娜美歪過腦袋，說道：“可是我看他臉上全無血色，就好像要，要…”
凱瑟琳搖了搖頭，示意娜美不要再說下去，“你不是替他算過卦嗎？卦象爲吉，不是嗎？”
“是卦象本爲吉…”娜美輕聲說道：“但是我也不能太確定啊…他那個卦象，少見的很，爻辭模模糊糊的，很難斷定啦。”
“要不然，我現在再替他算一卦？看看兇吉…？”
凱瑟琳臉上的笑意漸漸褪去，又輕輕抿了口杯中的水，“還是不要了。”
“嗯？”
“一來，算卦多了，對你本身不好。二來，我看那位周先生陽氣尚且未盡，想來是逢凶化吉的。”
“…”娜美嘟起小嘴，似乎頗有不滿，“還說我算卦多了對身體不好。凱瑟琳小姐你亂用靈能，豈非對自己的身體也是大大的不好？”
凱瑟琳嫣然一笑，再次寵溺似的揉了揉娜美的秀髮，沒有再說話。
凱莉提着尖刀，重新回到房間。周天明依舊保持着原本的姿態，安坐於牀，背靠牆壁，雙目微合。凱莉知道，如果不出現什麼意外或者奇蹟的話，他恐怕會永遠保持這樣的姿態。直到他成爲一堆枯骨。
可她是不會允許這樣的情況發生的。她不允許周天明就這般撒手離去。她想，他應該還有許許多多未盡的心願，未盡的事。
雖然說不清那些心願，那些事是什麼，但是凱莉隱隱覺得，如果他就這樣走了，約莫會有很多的遺憾吧。
凱莉靜靜凝視周天明半晌，她的嘴脣張開又合攏，合攏又張開，仿若有千言萬語想要自口中道出，但是最後，她終於是微微搖了搖頭，眼眸中似有若無的閃過一絲黯然。
她抿着嘴脣，右手尖刀微微提起，而後以一種果決的姿態向自己左手手腕切割去。
切膚之痛，但是凱莉似乎感覺不到這股疼痛，。她將鮮血如同噴泉般汩汩涌出的手腕貼近周天明的嘴脣。
周天明什麼也感應不到，即便是他最喜愛的人血，此時此刻，也不能令他有所感應。
凱莉強行掰開周天明的嘴脣，將自手腕處留下的鮮血強行灌進周天明的嘴巴里。她期盼自己的鮮血能夠喚醒周天明體內漸漸流逝的生機。她不知道這有沒有用，但是她必須這麼試一試。
如果就這麼毫無作爲，放任周天明離去，那麼，恐怕她也會感到遺憾與內疚的。
“如果…有萬分之一的機會，我也不會放棄，天明。”凱莉凝視着周天明蒼白臉龐的美眸中閃過說不盡的溫柔，“所以…你也不可以放棄。”
她倚着周天明坐下，頭輕輕地枕在周天明的左肩，手腕處的鮮血緩慢但毫不停歇的涌入周天明的口中。
周天明與洛雪出了奧體中心，在街上漫無目的的閒逛了好一會兒之後，在洛雪的提議下，在附近的小公園的長凳上坐了下來。
時值深夜，公園裡自然是除卻他們之外沒有半點人影。長凳旁的路燈昏昏暗暗的，完全失去了其應有的照明作用。一株年歲不大的松樹倚着長凳而立，燈光透過樹影，稀稀疏疏的灑在二人身上。
“有點兒累了？”周天明側身望着洛雪，走了許久的路，儘管是在初秋，她的白皙的額頭上也多少沁出了些汗水。
“說不上累，就是想坐一坐。”洛雪搖了搖頭，而後微笑說道：“以前也有一個人來過公園坐一下午的時候。不過，大半夜來公園，倒是頭一遭。”
“去公園坐一下午？”周天明的語調裡多好帶了些疑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