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福宮外,硃紅宮牆在暮色下宛如赤色巨龍,青石板嵌成的宮廊迂迴蜿蜒,崢嶸站在寒風中,回眸看着巍峨聳立的宣福宮,心一陣陣下沉。她摘下腕上的瑪瑙手串,看着那鮮紅欲滴的顏色,每一棵珠子都彷彿似燃燒的火苗,卻又叫她渾身如墜冰窖。崢嶸心思通透,自已猜到貞靜夫人的用意何在,可是她明明就與後宮毫無關聯,爲何偏會是她?今日收下了這瑪瑙手串,往後恐怕都難以安生了……
貞靜夫人倚在慵懶地倚在榻上,聽見有人進門來,眼皮也不擡,只淡淡問道:“人送走了?”
“回夫人,已經送走了。“芝蘭恭敬地說道。
“本宮之前還在想後宮之中新人無數,皇后娘娘爲何要對一個女官耿耿於懷,直至今日才了她才明白過來,此人若進了皇上的後宮,恐要叫東西六宮的嬪妃皆要失了顏色啊。”貞靜人蹙着眉頭說道。
“這左崢嶸確實花容月貌,但奴婢覺得空有容貌並不算得什麼,陛下身旁即有夫人,亦有馮昭儀,縱然她左崢嶸生得再美,也比不上夫人十分之一。”芝蘭自不敢說實話,只撿了好聽的話來說。貞靜夫人自然是美貌,但美的豔麗,美的柔媚,較之左崢嶸之清麗、馮琬之空靈,仍相距甚遠。但哪一個女子會承認自己的樣貌輸他人,更何況是貞靜夫人這般每日被人捧着、奉承着的高貴之身,聽完芝蘭的話,嘴角也不禁露出一絲笑容。
“她若空有美貌,是個繡花枕頭倒也罷了,但本宮見她言談舉止頗有思量,倘若進了後宮,恐怕難以爲本宮所有。”
“夫人是想另覓他人嗎?”芝蘭問道。
“此事不必着急,你着人前去盯着她,再觀察些時日再議。”貞靜夫人說道。
“是,夫人。”芝蘭垂首應道。
“現下什麼時辰了?”貞靜夫人望了眼窗外問道。
“回夫人,已經快到酉時了。”芝蘭應道。貞靜夫人從榻上站起來,拂了拂髮髻,點翠金鳳金步搖垂落下來,輕輕拍在她光潔如玉的臉頰上。
“隨本宮去瞧瞧皇上吧。”
轎輦早已在殿外備下,貞靜夫人搭着芝蘭的胳膊坐上鋪着柔軟棉錦團的轎裡,在一干宮人的陪伴下前往御陽殿。
崢嶸心情鬱結,並沒有直接回攬星殿,而是獨自在御花園中漫步。暮色西沉,寒冷猶勝,御花園中空曠安靜,唯有落葉在寒風中飄零,顯露出冬日的枯敗之像。在記憶中,鄭國素來都是奢侈張揚的,每一件事物都極盡富麗,單就這處御花園而言,四季百花遍植,其中不乏名貴品種,卻還是難以抵擋冬風摧殘。
崢嶸避開了常有宮人行走的迴廊,來到一處水池邊。暮光融融,水色瀲灩,枯葉在水面上飄浮,游魚沉在池底,似乎也沒有了往日的生氣。崢嶸坐在一塊岩石上,看着池面映出自己的容顏,髮髻輕綰,脂粉未施,眸子裡深藏着解不開的憂慮,似這天邊暮光一般,濃郁而哀愁。
來鄭國已有四個月了,從一開始的抗拒到現在的平靜,兩處完全不同的心境,卻並不代表,她已將過去遺忘。
她仍記得,百姓安成樂業的蜀國,卻也同樣記得戰火蔓延下千瘡百孔的蜀國;她仍記得慈愛忠良的父王左利,卻也同樣記得征戰沙場、誓死如歸的父王左利;她仍記得景陽宮木蓮花樹下溫潤如玉的楚堯哥哥,卻也同樣記得浴血奮戰、魂歸繮場的楚堯哥哥;她仍記得無憂無慮的崢嶸公主,卻也同樣記得,步步爲營、運籌帷幄的女官左崢嶸……
這就是她,她的使命,她的命運,她註定要走上的路。
她不能後退,不能害怕,不能猶豫,不能恐懼,甚至,不能露出一絲軟弱。自她像董太后自請陪伴楚南殿下前來蜀國之時,她便已不再是忠勇王府的崢嶸郡主,她是楚南殿下的後盾,是蜀國的一柄利劍,唯獨已不再是自己。
可是,在這靜寂無人的時刻,能否允許她軟弱片刻……
一枚落葉飄進水裡,拂碎了崢嶸映在池面的容顏,一滴淚隨之落入水中,濺起小小的水花,消失於無形。
崢嶸不能告訴任何人,她有多麼思念蜀國,有多麼思念忠勇王,有多思念楚堯哥哥。她必須堅強,因爲只有堅強才能讓楚南殿下沒有後顧之憂。可她到底只有豆蔻之齡啊,這樣的年紀,難道不正是應該被父母寵愛、被戀人關懷的年紀嗎,而崢嶸,只能在這鄭皇宮裡如履薄冰。如果她的所做所爲能換來蜀國的光明,那她甘願赴往刀山火海,可倘若一切都是徒勞的話……
想起在暴室經歷的一切,崢嶸便忍不住心寒。她心寒的並不是自己險些喪命,而是紫玉皇后支手遮天的手段。在這裡,權利和地位就代表着正確與真理,不管真相是什麼都不重要,誰的地位更高,誰的手段更狠。蜀王楚衍的嬪妃並不多,卻仍難逃瑞雲王后殘害子嗣的毒手,後宮之爭有多血腥殘忍,甚至更勝於戰場。
至少戰場之上的廝殺是光明正大的,而後宮裡的爭鬥,卻只有黑暗和算計。
崢嶸確實曾想過要把香伶送入後宮,成爲蜀另一把有利的劍,但現在,她猶豫了。香伶柔弱善良,倘若真進了後宮,恐怕難逃死路一條。或許成大事不該拘泥於個人生死,但如此絕情絕義,又跟紫玉皇后之流有什麼區別?
崢嶸心中猶豫掙扎,如墜迷宮,找不到出路。她真的累了,很累很累……
霞光漸隱,黑暗吞沒了天邊最後一絲光亮,掌燈的宮女手執火種沿着宮廊一路點起宮燈,驅散了這無邊黑夜,卻驅不散崢嶸心頭的悲涼。她深深呼了口氣,拭去臉頰上未乾的淚痕,起身準備回去攬星殿。
一道人影沿着花影搖動的宮廊走來,一身月白色錦袍出塵脫俗。崢嶸瞧見他後不禁愣了一愣,舉步想要回避,但那人已先開了口:“崢嶸姑娘。”
“沈大人。”崢嶸身影一頓,向他行了平禮。沈雲朝站在宮燈之下,清朗的眉目裡含了一抹笑意。
“多日不見,姑娘身上的傷勢可是已痊癒?”
“不礙事了,勞沈大人掛心。”崢嶸於他保持着距離,淡漠地說道。
“如此王爺便也能放心了。”沈雲朝知她心存抗拒,只站在原地未再靠近。聽到他提起東方玄,崢嶸臉色驟然一冷。
“天色已晚,攬星殿中尚有事情要處理,我先告辭了。”崢嶸轉身欲走,沈雲朝卻將她喚住。
“姑娘難道不想知道王爺的消息嗎?”
“我與北靜王素無瓜葛,請沈大人今後莫要在我跟前提起此人。”崢嶸聲音冰冷,已不留半分餘地。
沈雲朝知她心結難去,並不在意,只笑了一笑說道:“隨國王戰王爺已經取勝,不日便可班師回朝,應當能在萬壽節之前趕到。”
勝了……
崢嶸心頭一怔,東方玄那狷狂的聲音驀然闖入腦海——隨國之戰,你是希望我凱旋歸來,還是希望我戰死沙場?
如今他自己勝了,即將帶着用無數鮮血染成的榮耀歸來,而崢嶸的心中,依舊沒有答案。她不知道自己在猶豫什麼,她的恨意仍然決絕,可阻礙她下定決心的那條線是什麼?崢嶸後退一步,本已淡忘的事因沈雲朝這句話再次復甦,直叫她心如寒冰,渾忘了身後便是深不可測的水池。
“姑娘小心!”沈雲朝箭步上前,拉住崢嶸已失去平衡的身體,慣力使崢嶸跌入了沈雲朝的懷抱。沈雲朝的手仍握着她的胳膊,靜靜風聲中,他似已忘了他們之間身份有別,更忘了懷裡這個女子是北靜王的一生摯愛,只讓那纖細的身軀靠在自己懷中,再捨不得放開。崢嶸猛然回神,重重將他推開,拉遠兩人的距離。
沈雲朝這才醒悟過來,饒是他優雅從容,也不禁爲自己的失禮感到內疚:“對不起,崢嶸姑娘,是我冒險了。”
夜色掩蓋了崢嶸臉上的紅雲,她的聲音聽上去依舊那般冷漠平靜:“此處乃是後宮,沈大人不宜久留。”
“馮昭儀身體不適,我方從瑤華宮回來,本無意冒犯姑娘,請姑娘恕罪。”沈雲朝揖禮說道。
崢嶸知道方纔若非他出手相幫,自己此刻或已落入池中,論理應向他道謝。但他始終是東方玄的人,叫崢嶸開口對他說一聲謝謝,卻是難以加難。崢嶸肅了肅神色,說道:“楚南殿下仍在攬星殿等我,若回去晚了,總會叫他擔心。沈大人,請恕我告辭。”說罷,她轉身踏着夜色離去,玄色衣裙拂過清風,不留一點痕跡。
沈雲朝望着那道倩影漸漸消失在遠處,目色一沉,悠悠地嘆了口氣。
這世上最難以捉摸的便是情這一字,他明知不可爲,不能爲,卻還是淪陷在了那清冷高貴的眼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