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風更甚,吹得宮廊下的雜草搖曳,崢嶸烏黑的秀髮飛在風中,嘴脣輕顫,臉色已如積雪一般毫無顏色,原本在心中翻騰的怒氣不知爲何漸漸消失,取代而之的是一股深深的冰冷,從她心底一直蔓延,讓她的眼神裡不欺然出現恐慌。
東方玄將她的神色變化看在眼裡,那纖細的腰身仍在他掌中,他似握着這世上最珍貴的珠寶一般,一點一滴讓她與自己靠得更近。那抹火焰在東方玄眼中燃燒得更加熱烈,他的聲音低沉而蠱惑:“郡主殿下,我說中了你的心思嗎?”
崢嶸渾身一凜,忽然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她使出全身力氣推東方玄推開,胸口劇烈起伏着,似乎只有這樣才能平靜下來。她從未像現在這樣不敢去看東方玄的眼睛,過去她痛恨他的所做所爲,時時刻刻都想殺之而快,可是現在,她卻越來越怕遇見他,這是爲什麼?爲什麼她要逃避?爲什麼她不敢看他?
東方玄向她靠近一步,崢嶸下意識就往後退去,她深深吸了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你對蜀國的所做所爲,將來自會他人來報仇。”
“他人?你在說楚南嗎?”東方玄不屑地笑起來,“我去小樹林等了他許久,也未見到他到來,一個遇下雪就退縮的人,恐怕也只是個碌碌無爲之輩。”
“楚南殿下將來是功成名就還是碌碌無爲,非王爺可以左右。”崢嶸冷眼說道,“王爺身爲鄭國皇子,似乎不應該在這裡評斷一位質子,王爺可以肆意妄爲,但楚南殿下卻仍需要避嫌,還請王爺高擡貴手,不要再來打擾楚南殿下。”
“哦?你這是在叫我別再教他練劍嗎?”東方玄眯起眼睛問。
“王爺應該知道這其中的利害關係,不管王爺出於什麼目的,都請不要再接近楚南殿下。”崢嶸本來想等這件事查清楚後再向楚南詢問,但既然東方玄先開了口,她也沒有必要再隱瞞。
“我方纔已經說了,目的這個東西,不如去問一問他更好。”東方玄懶懶地說。
崢嶸自然不會去懷疑楚南,她相信楚南不管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置蜀國於危險境地,他會開口向東方玄請求,必然有不得不去做原因,而這個原因,她完全不想從東方玄口中得知。她冷冷地說道:“王爺律於自身便可,其他的事不勞王爺操心。”
“這位皇子於我來說,將來有可能是最大的敵人,我教他,不爲國,不爲家,只爲你。”東方玄向崢嶸走去,眼神裡一派篤定。圍場裡的事他還記憶憂新,他不指望一個黃口小兒能有多大作爲,但是,他也絕不希望再看見他將崢嶸置於險地,所以他纔會答應楚南的請求,所以他纔會教他劍術。
崢嶸眼裡浮起錯愕,但她已不敢去深究東方玄話裡的意思,只要稍稍細想,那答案便令她避之不及。她強迫自己用平靜的語調說:“王爺想做什麼,要做什麼,我沒有興趣知道,我只在意楚南殿下的安危,希望王爺不要給給他帶去麻煩。”
“你只在意他?”東方玄微眯的雙眼充滿危險氣息。
“他是蜀國未來的君主,我身爲他的女官,自然在意他,也只在意他,至於其他事,於我根本都不重要。”崢嶸加重了最後幾個字,彷彿是在說給東方玄聽,又彷彿是在說給自己聽。
“所以你最想要的,就是讓他順利登上王位。”東方玄眼裡笑意如火,濃烈而深沉。崢嶸一驚,才發現他從開始就在套自己的話,她撇開頭,佯裝鎮定地說:“這與王爺無關。”
“不,你的事,都與我有關。”東方玄向她走去,“我早已說過,你想要的東西,就算是天上星月,我都會想辦法爲你摘下來。你想讓他當上蜀國君主,我就讓他當上蜀國君主,你希望蜀國能重奪自由,我就讓他成爲真正的帝王!”
短短几個字讓崢嶸臉色大變,普天之下就只有一個九五至尊,就在這座皇宮裡,就是眼前這個男人的父皇,而他,竟然還敢說出這樣的話!東方玄似乎全然不在意隔牆有耳,他嘴角那抹笑意似睥睨天下般狂傲,深邃黑眸中唯一能看見的,便只有眼前這道清麗絕俗的身影。
“這條路,我會爲你鋪平,一人攔路,便殺一人,百人攔路,就殺百人,若天下人攔路,我也會爲你殺盡天下人!”
崢嶸看着他臉上狷狂的表情,心中似被人扔進一塊巨石般,壓得她幾乎踹不過氣來,一股莫名的熱意在眼眶中蔓延,甚至漸漸模糊了視線。她回過神來,震驚於自己的反應,慌亂中垂下頭去,悄悄抹去眼角那抹溼意,卻不知那神情早已被東方玄看在眼裡。東方玄擡手輕撫她的臉頰,那般溫柔的動作,連冰雪都似乎能在他指下融化成那一瓢弱水,崢嶸卻在這一刻幡然醒悟,她後退數步,遠遠躲開這個男人。
“王爺今天說的話,我一個字都未曾聽見,我還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崢嶸看都未去看他,轉身逃似的離開。東方玄望着那道背影遠去,眼中那一抹炙熱似要將天地焚燒怠盡,就算她現在不願、不想、不敢承認,他也會想盡一切辦法將她囚禁在身邊,永不放棄!
崢嶸腳步匆忙,直至完全離開那條宮廊,再也看不見身後的人,她才如獲救贖般重重舒了口氣。那一刻她心中涌起的到底是震驚、畏懼、害怕,還是……另一種連她自己都無法想像的情感?崢嶸深深呼吸着,寒冷的空氣讓她胸口隱隱作痛,她想讓自己平靜下來,可環繞在腦海裡的,始終是那雙邪魅霸道的眼睛。
爲什麼會這樣,爲什麼……
不,這一切都是錯覺,是那個魔鬼帶來的錯覺!
他是蜀國的仇人,他是殺害忠勇王與楚堯太子的兇手,他是讓楚南失去自由的罪魁禍首,他是一切仇恨的根源,這個一個殘忍無情的人,難道就因爲他幾次相救,因爲他幾句狂妄的話,自己便要產生動搖嗎?
不,絕不!
崢嶸咬緊嘴脣,直到有血絲沿着脣角滴下,她唯有用這刺痛的疼痛,來讓自己保持清醒。
過去,她是忠勇王府的崢嶸郡主,現在,她是儲君楚南的女官,於公於私,她與那個男人都有不共戴天之仇,她不能忘記這個仇恨,絕對不能!
近乎殘忍的暗示讓崢嶸將心底涌起的某部分情愫生生壓了下去,她的雙眸恢復清冷,神情也恢復冷漠,她擦去嘴角的鮮血,彷彿又已經變成了那個從容自如的女官。湘春苑就在眼前,她將剛纔發生的事盡數拋在腦後,走進湘春苑大門。
這裡非常冷清,幾乎感覺不到一絲生氣,院落被白雪覆蓋,只殘留着幾行凌亂的腳步,廂房的門都緊緊閉着,即沒有交談聲,也沒有見到任何人走動。崢嶸腳步頓了頓,猶豫片刻,才舉步靠近,纔剛走到檐下,一扇房門猛得開啓,露出一張蓬頭垢面的臉,髮髻凌亂,臉色青白,竟然就是許久未見的林薇兒!
崢嶸被她的樣子驚呆了,林薇兒在蜀國時便已是有名的美人,她平日又是最注意穿着打扮,愛惜自己的容顏勝似生命,每每出現在人前皆是光鮮亮麗。可眼前的林薇兒,髮髻似乎已有許多日沒有梳整過,連珠釵都無法簪住,斜斜的耷拉下來,原本白皙的臉龐灰暗無光,眼下一圈明顯的鴉青色,本應嬌嫩欲滴的櫻脣泛出青紫色,身形消瘦了許多,着了一件單薄的紅色舞衣,唯獨一雙眼睛晶亮,充滿興奮之意。她不顧寒意衝出房門,跑到雪地裡張開雙手喊道:“我成功了!我終於練成世上最好看的舞了!”
崢嶸發現她竟然赤着腳,忙上前將她拽住說道:“林姑娘,這麼冷的天你怎麼能赤腳站在雪地上,快些進屋去吧。”
林薇兒卻彷彿沒有聽見她的話,只緊緊拽住她的胳膊,雙目放光地說:“我成功了!我紅成了傳說中的仙音舞!”
仙音舞?
崢嶸皺了皺眉,至少她從未聽過有這種舞蹈,見林薇兒神情激動,明明臉龐凍得青紫,卻全無感覺,崢嶸解下自己的斗篷披在她肩上,說道:“不管是什麼舞,總歸要注意自己身體的,快進屋去吧,彆着涼了。”
“你知道嗎?仙音舞是皇上最喜歡的,在皇宮裡只有我會跳,要是我現在去跳給皇上看,他就會寵信我了!你說對不對,對不對?”林薇兒抓住她胳膊,急切地問道。
崢嶸已然發現她精神異常,眼中除了興奮之外再無半點其他,爲避免她做出過激之舉,崢嶸只得編個謊言去騙她:“皇上現在正在面見大臣呢,要賞舞也不急於這一時,等皇上得空,他就會召見你了。”
“你是說皇上現在見空嗎?”林薇兒安靜下來,歪着頭問,“你沒有騙我?”
“你怎麼會騙你呢,你看剛下了這麼大的雪,太監現在都在忙着掃雪,等把積雪清掃乾淨了,皇上纔出得了門啊。”崢嶸像安慰小孩一樣安慰着林薇兒。林薇兒怔了一怔,忽然一把將她推開,劇烈搖頭說道:“不,你騙我,你在騙我!你是誰,是不是左崢嶸那個賤人叫你來的?”
崢嶸愣在那裡,她……她竟然已經連她都不認識了嗎……
看着眼前這個似癡若狂的人,從前再多糾葛都已經在此時煙消雲散,崢嶸強忍下心頭的痛楚,溫柔地說道:“我真的沒有騙你,等皇上有空了,他就會來看你,還會給你請最好的太醫,你不用怕,沒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