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胤的傷口一直在流血,臉色也越來越蒼白。
她沒有打算打電話給白秀,就算把她叫過來了也只是白白送命而已。
曾有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好像已經死了,靈魂飛出軀殼,飛回到了家裡。
家裡還是十幾年前的老房子,她的爸爸也還好好的,媽媽也是,一家人圍坐在餐桌上,吃着飯聊着天。可很快,李胤就意識到這是一個夢境了,因爲,夢裡面,她怎麼都看不清她媽媽的臉。
李胤從小就沒有見過她母親,家裡的照片沒有一張裡邊有她的母親,她的母親在這個家裡,就像是提都不能提起的一個禁忌。她問爺爺奶奶有關媽媽的事情,爺爺奶奶當即會板起一張臉教訓她,她問爸爸,媽媽呢?爸爸也只會說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小時候的李胤不懂,長大後也姑且就將這個很遠很遠的地方理解成她媽早已經去世了。她沒有見過她媽媽。所以,一家人圍坐在桌前吃飯的場景,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李胤感覺自己墮入了一片虛無之中。她意識到這是一場夢,卻不願意醒來。李胤坐在桌前,看着自己的父母,忽然覺得,就算一輩子都留在夢裡頭,也是挺好的。但她心裡這種想法根本沒有保持多久。
“小意啊,小孩子就該多吃點,你看你都瘦成什麼樣了。”
那個看不清臉的女人說着,夾了一筷子菜到了李胤的碗裡。李胤聽到她叫她小意,眼角止不住的酸澀。爸爸看到她這個樣子,笑着說道:“我們小意是太久沒有見到媽媽了吧,瞧這激動地都哭了。”
“爸,你居然取笑我!”李胤還是沒忍住,眼淚落了下來,滴在了手背上,轉眼間卻被手上戴着的那串木珠給吸進去了。手腕處傳來一陣灼熱感,而且那股灼熱感越來越強,好似要灼傷人的皮膚了。李胤忍不住,放下碗筷想要將那珠子從手腕上拿下來,可當她的手碰上那串珠子時,那股灼熱感又馬上消失了。
“小意啊,怎麼了?怎麼不繼續吃飯了?”
媽媽的聲音在李胤的頭頂上方響起,李胤剛想回答聲好,卻在擡頭的時候,看到了兩個黑窟窿的眼洞。她嚇得驚叫一聲,整個人自己就從椅子上摔了下來。也就是這麼一摔,她醒了。
她驚魂未定地睜開眼睛,眼睛瞪大看着天花板。
腿上突然呢傳來一陣鑽心的疼痛,李胤不由地“嘶”了一聲,支撐身子坐起來看向自己的小腿。是都耀在幫她取出子彈。她身上綁着的繩子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解開了,估計是爲了方便他取出子彈。
都耀聽見李胤的動靜,也沒擡頭看她,只是繼續幫她處理傷口,說道:“你醒了啊?呵,我還想趁你還在睡着的時候幫你取出來,免得你大喊大叫我還得負責堵上你的嘴巴。”
“你,沒關係,你直接取出來吧。”
李胤停頓了一下,卻沒有阻止他的動作。取出子彈這件事,對她來說並不是什麼壞事。現在不取出來,她的腿遲早會廢掉。只是……
“你怎麼那麼好心?”
“我不是好心,是我不想讓你就這麼死了。你要是死了,我還得費心重新找人讓木念珠借命,到頭來麻煩的不還是我自己?”
“都先生,你難道就沒有辦法擺脫她嗎?你不像是一個大奸大惡之人,甚至很有可能,還是一個很成功的商人,你就甘心這一輩子就這麼被她毀了嗎?”
商人這個身份是李胤看他的衣着裝扮還是整個人的氣質判斷出來的。他身上兼具儒雅和狠戾的氣質,這樣的人,最適合在商場上生存。
都耀手上一用力,將李胤嵌進腿裡的子彈給夾了出來,李胤差點沒給痛暈過去。這麼猝不及防完全不知會一聲地來一下,李胤都不知道該誇讚他機智還是沒人性。
他將那子彈隨便往地上一扔,就隨意給李胤縫好傷口上了藥,然後纏好繃帶。李胤心裡頭千萬只神獸洶涌而過。這麼簡單隨意地處理槍傷真的大丈夫嗎?
“木念珠她是個兩百年的厲鬼,當年跟她苟合的那個男人也不知道是誰跟她是什麼關係,不過我估計不是近親也是個怪物,所以生下來的孩子纔會是怪胎。怪胎生下來的孩子也會是怪胎,都家人都知道,但他們根本就不會管這些。人的天性是什麼,不就是權力,金錢,還有**嗎?所以一代又一代,都家人居然還真一代代傳承了下來,而且那些怪胎身上有的東西,經歷了兩百年,也還是一點都沒有褪掉。”
都耀說着,解開了襯衫的扣子。釦子只解開了兩顆,可李胤還是一眼就看出了他身上那些魚鱗一樣的疤痕。
“你知道嗎,每一個都家的孩子,從生下來長出鱗片後,就要被人一點點從他身上摳下那些鱗片一樣的東西,有些挨不過去的當場就死了,捱過去了,一輩子也差不多毀了。好死不如賴活着,都家人就憑着這麼一個信念一個個活得好好的,跟平常人完全沒有差別。我們都以爲木念珠已經灰飛煙滅了,可直到一個月前,她忽然回來了。只有都家人可以看到她,她就這麼回來了,回到了都家人的身邊。就跟兩百年前的那一夜一樣,她將現在剩下的那些都家人嚇得嚇死,害得害死,現在都家,就只剩我一個了。大概,她只是想讓我幫她辦完這件事再殺了我吧。”
都耀的聲音聽不出喜怒。就在李胤墮入昏迷中的時間裡,天已經慢慢開始亮了,而當都耀說完這些的時候,天色卻又陰霾了下來。今天,看來是一個陰天了。
李胤看着外邊的天氣,忽然說道:“一個月前,是那兩對花瓶被湊到一起的時間。”
那兩對花瓶是一個富二代抵給李胤的頭頭的,上頭還沾着些泥土。因爲這個花瓶做舊仿造的手藝確實是極好的,不僅瞞過了李胤,還瞞過了一直以來眼力極好的頭頭。他們都認爲,這兩對花瓶是剛從地裡頭倒騰出來的玩意兒,所以便開了個高價,轉手倒賣了出去。
古董與文物從來就沒有一個分明的界限。但拍賣古董和倒賣文物卻是兩個天差地別的待遇,前者水深而且受國家監管,後者水同樣深但卻也是一個暴利行業。倒賣文物被抓到了是要被判刑的,尤其是像李胤這種有組織的,進去了估計就會死在裡邊,因爲沒有人願意把一個知道你秘密的人放在一羣隨時可能逼你說出真相的人之中。
李胤想到那個頭頭,還有被自己拖累了的白秀,嘴角不由溢出一抹苦澀。
“從一個月前我就開始幫她找人了,她的骨灰被分別用在了四個花瓶裡,所以我要找四個人,用他們的魂魄去換木念珠被困在瓶裡的魂魄。巧不巧,你是我遇見的第四個。”
都耀說着這話的時候顯然完全不在意李胤的感覺,他指了指地上已經開始出現屍斑的西裝男,“這是第三個,也是我原來的司機。你知道嗎,我本來還想給你留個全屍的,因爲只要你死了,你的魂魄成爲那第四個,而我就會去再找另外一個人的身體給木念珠,可是,你居然躲過去了,你說說看,這是不是命呢?其實我挺欣賞你的,在旅館的時候你就很識擡舉。可惜了。”
都耀說着“可惜”的時候臉上絲毫沒有“可惜”的表情。一個遭受了重大變故的人,在對事對人這方面上居然還笑得出來,這樣的人的心性本來就是深不可測的。李胤不敢把他的所有話都當成真的來聽,但還有一點,她還是感到很奇怪。
“事情已經過去了兩百年,當年就算是她被你的玄祖父搶過來,但她仇也算報了,你玄祖父也早就死了,也沒有人害她,她爲什麼還要回來?”
“你知道那種被至親踐踏死也不得安寧的痛苦嗎?”
都耀掐滅了手裡的煙,說的是兩百年前木念珠跟她那個孩子的事情。木念珠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做了那麼多事只是爲了能讓他好好活着,但卻被這個她用心護下的孩子反咬了一口。兩百年得不到解脫,不得安寧,這份痛苦讓她原本就存在的怨氣越來越重,以至於生成了重返人世的野心。
“行了,天也亮了,我先去給你買早飯吧,在木念珠沒來之前,你可不能先死透了。”
都耀說着,站了起來,臨走的時候又看了一眼李胤,確定以李胤現在的狀況絕對跑不了,這才穿上外套準備出去。李胤還沒來得及跟他說一句什麼就聽到門“咚”的一聲給關上了,緊接着是一聲落鎖聲。
李胤無奈。她只是想叫他把她眼前這具屍體的臉給擋住啊!
被一具屍體這麼一直盯着,還真不是一件什麼舒服的事情。李胤別開眼睛,將注意力轉到到了自己手上的那串珠子上。
這串珠子是長髮男給的,他說過,這串珠子能夠讓那些東西不敢近她的身。剛剛夢境裡,如果不是因爲這串珠子的灼熱感讓她從那虛無可怖的夢境裡頭出來,誰會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呢?夢裡面那個空洞的眼眶,那個已經爛掉了一半皮肉的人,究竟是誰?
李胤看着自己手上的那串珠子,竟然無比希望此時,那個長髮男會在她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