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五章 見天子演說智慧,祈甘霖大內鬥法(一)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即便是皇宮內院裡崇禎說的某一句話,也很可能在兩個時辰之內傳到大小官員耳中。身爲兵相的孫承宗,家裡一應大小事自然也毫無秘密可言。這也印證了孫承宗的確深諳虛實之道,了悟水至清則無魚的道理。
身爲三邊總督楊鶴的兒子,右僉都御使楊嗣昌被人欺辱之事,可大可小,可視作朝中政爭的引子,也可當做茶餘飯後的笑談,可謂雅俗共賞,故而傳播極快。
同樣,能徒手招雷的厚道人,也跟着聲名鵲起。更有人因爲看了《墨憨齋誌異》,兩相一合,心中頗有些驚疑激盪:莫非誌異故事裡的人物,竟然都是真的不成?
有了這樣的輿論基礎,不過數日,皇帝陛下便傳出中旨,要召厚道人入宮覲見。
雖然有文臣嗅到了一絲不祥的味道,說這是重演世宗崇道而毀社稷的節奏。然而不可否認的是,道士這種職業在國家重要活動中都不能迴避。比如禮部許多負責曲樂的官吏,都身兼“道士”這一職業,更別說太常寺道錄司那種帶有濃郁宗教氣息的機構。
而且自從崇禎帝登基以來,連年天災,祈晴祈雨,禱病消災,都得道士出馬。只是崇禎並沒有像他祖爺爺那樣迷戀成仙,所以這些道士中並沒有再出現邵元節、陶仲文那般受寵數十年,讓外廷文臣感覺到威脅的人物。
也有人說這道人妖術了得,不該輕易放他到聖天子座前。然而反對者只是輕輕問了一句:真命天子壓不住假道人麼?
至於厚道人是否真的會行刺皇帝,絕大部分文官並不怎麼介意。相反,希望皇帝出事的人並不少。如今崇禎帝的皇太子朱慈烺才兩歲,皇后周氏寒門出身,若是小皇帝登基,對文官集團來說必然又是一個長達十八年的春天。
……
在約定覲見前兩天,有禮部官員和內廷的宦官來給錢逸羣講解覲見禮儀,從不準凝視天子到不準放屁,舉手投足都充滿了各種光怪陸離的要求。錢逸羣身爲相府的貴賓,皇帝中旨召見的高道,自然不需要和小人物一樣戰戰兢兢反覆演練,只要看着就行了。
即便如此,也讓錢逸羣深感無聊,時不時地出神物外,內中修煉。
終於等到了覲見當天,孫承宗本已備好了轎子,錢逸羣卻執意要騎鹿過去。這倒不是爲了標新立異,純粹是因爲轎子又硬又小,坐着實在不舒服。
孫承宗也不強求,自己傳喚備馬,一路陪錢逸羣覲見。級別到了他的高度,見皇帝也不過是遞塊牌子的事。作爲三朝元老,兩朝帝師,崇禎怎麼也不會拒絕見這位孫師傅。
因爲不是正式的朝見,在程序上比較簡單,一行人進了紫禁城直奔御花園,看來皇帝今天心情不錯,有意在室外走動走動。
因爲拿了孫閣老的銀子,隨行的太監不免要照顧錢逸羣一番:“跟天子走在一起的時候,背要躬,但不能駝。步子要乾淨利索,但不能快。眼睛要看路,但不能放得太遠。永遠都要落後皇帝一步,你可記住了?”
“你們這麼謹小慎微,是什麼緣故?”錢逸羣邊點頭邊問那太監。
“嚇!你這說的什麼話!陛下是聖天子,老天爺的長子!”那太監瞪大了眼睛,“你敢對陛下不敬?”
“不敢不敢。”錢逸羣呵呵一笑,再不理他了。
那太監討了個沒趣,也不說話了。
這一走之下,錢逸羣才知道皇帝家的花園是什麼概念。若是放在吳縣,恐怕縣城都裝不下它。孫承宗年紀已經大了,開年的時候又帶病巡視北邊,回來之後還沒得到好好休養,走出了虛汗。
錢逸羣探手一抓,將自身靈蘊送了些許過去,讓這位老人家的精神頓時好了許多。
“多謝。”孫承宗低聲道。
錢逸羣沒有回答,在天子家裡,是不能隨便說話的。不過他更多的卻是震驚,因爲孫承宗竟然沒有覺醒靈蘊!
這位神人一般的閣老,是個徹頭徹尾的普通人。能成爲兵家首席、科舉榜眼、內閣輔臣……沒有半點討巧的地方。
“陛下就在前面。”那太監停下腳步,“看,正招手讓你們過去呢。”
錢逸羣望向那個身穿明黃暗龍紋長袍,帶着烏紗帽的年輕皇帝。看得出來,這位剛剛過了二十歲生日的皇帝十分辛苦,臉上帶着倦色,皮膚乾涸,髮色之間閃過些許銀白,竟是早生華髮。
從中醫而論,這是思慮過甚。
從玄學而言,這是靈蘊不足以滋養身體。
錢逸羣落後孫承宗一步,隨之上前。
孫承宗作揖叫了一聲:“陛下。”
錢逸羣也跟着豎掌胸前,行了揖禮。
這可急壞了那太監,恨不得喊出一個“跪”字。他實在不明白,怎麼學的時候啥事沒有,如今見了真龍,竟然連跪都忘了!
錢逸羣哪裡是忘了。他見孫承宗不跪,在場這麼多人,就自己一個人跪,多尷尬啊!
孫承宗用餘光掃了一眼錢逸羣,暗道:這道人果然鎮定自若,見了皇帝都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崇禎看着錢逸羣,愣了一愣,方纔暗道:你這道人真是狂悖!孫師傅是朕與皇兄的恩師,三朝元老,所以才面君不拜,你憑什麼如此放肆?
錢逸羣見崇禎眉頭微蹙,心道:呦,看來惹皇帝不高興了。不過話說,他才二十,看起來跟我一樣老啊。
哦,是了,錢逸羣不小心又犯了直視天子的罪過。
那邊那太監恨不得一頭撞死在地上:感情這位道爺學禮儀的時候完全沒聽啊!
“你便是誌異裡的厚道人?”崇禎自己回到御輦上坐下,又命人給孫承宗賜坐,將錢逸羣一個人插在那兒。
“微臣是真的厚道人,誌異裡什麼模樣反倒不清楚。”錢逸羣心道:看來第一印象就糟了呀!唉,算了,聽說崇禎帝很窮,本也不指望有什麼封賞。
“你還是神霄派的掌教真人?”崇禎眯着眼睛問道。
“這個……”錢逸羣微微一頓,暗道:這多半是孫鑰那邊傳出去的,孔子說一粉勝十黑,誠不我欺!
“現在還不是,”錢逸羣道,“承祧法脈之事,得有天命降下,微臣纔敢應命而行。”
“哦……朕聽說世廟時的陶仲文也是神霄派道士。”崇禎看了看孫承宗,見他沒有說話的意思,繼續又道:“你也會煉丹麼?”
“略懂。”錢逸羣道,“不過丹道有內外之分。服食鉛汞以圖長生,微臣是不取的。”
崇禎往前傾了傾,饒有興致問道:“你這說法,豈不是離經叛道欺師滅祖麼?”
“非也,”錢逸羣搖了搖頭,“天道設教,爲的是利益蒼生。玄門之中,的確有不少高人爲了自己長生得道而煉丹,乃至被稱作祖師的,但微臣以爲那只是個人行爲,不足爲世人法,不足爲後世法。”
崇禎聽了臉上一陣潮紅,心道:這道人是個有見識的!若是祖宗說就鐵定對,那還要我們這些後人作甚?
“終究名不正則言不順,祖師之法還是不能輕易捨棄。”崇禎雖然有心打破那些祖宗成法,但總是有些心虛,故意這麼說來就是想聽聽這年輕道人的說道。
“微臣以爲,”錢逸羣道,“無非是‘循宗明義,師古不泥’這八字。只要掌握了根本,體悟了祖宗之本心,未必就要一板一眼照般古法。”
崇禎微微頜首,對孫承宗道:“孫師傅,這道人有些見識。循宗明義,師古不泥。不錯,很不錯!”
孫承宗微微一笑,並沒開口,心中卻已經將這八字用在了註解自己的“重將策”上。
祖宗削弱武將之權,是怕出現唐時藩鎮之禍,然而考究本心,爲的乃是國家太平,不起禍亂。如今建奴已經悖逆稱帝,禍亂以生,自然當應世而變,不可拘泥。
循宗明義,師古不泥!
說得好!
孫承宗心中頗爲得意,今日引薦這道人已經算是值了。
“道長有何道術呢?”崇禎興致更甚。
“道以術顯,那是庸俗小人行徑,陛下貴爲天子,不該這麼問啊。”錢逸羣微笑搖頭道。
“道長這話,倒似那些江湖神棍遮掩自己不通法術的幌子。”崇禎犀利道。
“陛下容秉,”錢逸羣站直了腰,“微臣若是不得真道,焉能站在這裡誇誇其談,不驚不懼,謁真龍而氣定神閒?”
崇禎一愣,旋即明白過來,拍着扶手大笑道:“你這插科打諢的道士,拍朕馬屁還要連帶誇上自己!朕且問你,道人就不怕死麼?”
“怕!”錢逸羣簡單明瞭道。
“哦?”
“因爲怕死,所以樂生。又因樂生故,殄滅恐怖妄想,可證悟生死如一的道理,遂能不惡死。”錢逸羣道,“自古惡死者夭,怕死者壽。故道祖雲:敢於不敢則活。可作佐證。”
崇禎是天啓出宮講學的時候纔跟着一起讀的書,若非天啓帝與這弟弟友善非常,藩王是不允許讀書的。故而崇禎雖然天資不錯,也有孫承宗、文震孟等高人傳授,但學問到底淺了些。
他聽錢逸羣在這裡繞着生死說了一通,半懂不懂,頗覺無聊,之前的興致旋即消散,懶懶問道:“知道這些道理又有什麼用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