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志明目不斜視地騎馬走在最前頭,身後是此行碩果僅存的金霄門門徒。方清竹坐在王家的馬車裡,焚香淨心,展開王家小姐專用的灑金薰香小箋,握着湖州上品狼毫小楷筆,抄錄《清靜經》。
錢逸羣一直目送這車隊遠去,有隱匿行蹤跟出了十來裡,見林志明沒有絲毫動搖,這才折返回來。
狐狸等人已經等在王家別院,顯然是迫不及待地想離開了。
是啊,誰會願意住在一個修羅場裡?雖然王家下人的手腳很利索,但磚縫樹幹上的血跡,以及空氣中飄散的淡淡血腥味,仍舊錶明這裡曾經有過一場大屠殺。
“你對方姑娘也還是很上心的嘛。”柳定定打趣道。
“自己徒弟,總是得多分點心。”錢逸羣道。
“對對對。”阿牛連連點頭。
錢逸羣一撇嘴:你這三個字倒是很得師父的真傳啊!
“那你爲什麼不把之前那兩個丫頭也收入門下呢?”柳定定笑道,“反正你收徒的標準就是看誰漂亮吧?”
“嗨,要真是看誰漂亮就收,小弟我說不得第一個就收嫂嫂啊!”錢逸羣大笑着翻身上鹿。
白楓聽了不由皺眉,暗道:別說出家修士,就是尋常人家也不能如此調戲兄嫂啊!如此成何體統!
他不忍猝聽,踢馬往前走了。
阿牛卻沒有老婆被人調戲的知覺,猶自樂呵呵道:“師弟,昨晚我又夢見師父了。”
“哦……師父怎麼說?”錢逸羣不以爲然道。他反正下山之後還沒夢見過師父,不過看《周公解夢》裡說,夢見道人會有好事發生,可能是因爲自己這一路上實在沒碰到過什麼好事吧。
——也不對……我遇見以琳,豈不是最大的好事?
錢逸羣心中想道。
阿牛的身量很少有馬匹能夠承受得住,所以王家特意爲他尋了頭水牛。這水牛跟大角鹿十分投緣,不緊不慢跟在鹿側。就如多年老友一般。他繼續說道:“師父說:我本姓蕭,如今在外行走,少不得要個名號,所以賜名逸升。”
“蕭逸升,”錢逸羣頜首道,“好名字,跟我都是逸字輩。”
“那是當然,師父就是讓我隨了你的輩分。讓你做掌教大弟子。”阿牛道,“還要我恭敬稱你做掌教師弟。”
“呵呵。”錢逸羣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柳定定卻頗爲緊張。
這傻漢子什麼都往外說,若是小師弟有點什麼念頭,豈不是將你吃得牢牢的?這不就是給自己下套麼?她看了看錢逸羣,見他並不以爲然,心中方纔放下一半,湊趣道:“夢裡你爺倆倒是聊得挺歡,若是真的就好了。”
“怎麼就是假的了?我真的夢到了。”阿牛急道。
“我是說:真!的!夢都是假的!”柳定定咬重了“真”字,又問錢逸羣,“師弟。你說對吧。”
“呵呵。”錢逸羣如此精明的人怎麼會聽不出嫂嫂的弦外之音?他懶得應付這點小九九,暗道:你放心好了。道人我還沒發現你夫君有什麼值得利用的地方呢!
“這夢也是真的!”阿牛真的急道,“師父還說,今天會讓人送法衣給師弟呢!”
錢逸羣笑道:“師父都沒穿過法衣,還讓人送來?”
“真的!”阿牛瞪足了眼睛,好像有些生氣,“你也不信麼?”
“我信!”錢逸羣笑着敷衍道,心中卻是不以爲然。
天空中傳來一聲鷹唳。驚空遏雲。
衆人腳下也紛紛高壟起來,原來是踏上了山道。
錢逸羣舉目望去,見空中果然飛着一頭山鷹。在自己頭上打轉。
“咦,這鳥好像在找人。”狐狸突然昂起頭,驚訝道。
“給我送法衣來的麼?”錢逸羣順着前面的笑話,開起了玩笑。
空中的山鷹又發出了兩聲啼唳,張大着翅膀朝錢逸羣俯衝下來。
錢逸羣喚出赤盾珠,心道:是我的天賦升級了麼?如此小聲都能把鷹招來。
那山鷹越飛越快,終於飛到了衆人的頭頂。錢逸羣眼尖,見山鷹背上好像有什麼東西,隨風鼓起,與羽毛大異。
“別傷他!”錢逸羣喊道。
也沒人想過要傷它。
山鷹撲棱着翅膀,抵消了下衝的力量,爪子扣在了麋鹿的大角上。一雙黃豆大小的眼睛,直愣愣盯着錢逸羣,好像在說什麼。
四不像揚了揚頭,顯然不歡迎這位毫不見外的客人。然而那山鷹隨之起伏,甚至連翅膀都沒張開,完全忽視了它的抗議。
錢逸羣倒是不怕這鷹暴起傷他,以他的玄術如今再被一隻禽類所傷,也實在是笑話。他只是有些腦袋放空,對自己所在的世界到底是何等格局頗有些疑惑。
這隻鷹背上馱着一個包袱,髒兮兮的包袱皮裡露出沾滿油漬的信封一角。
錢逸羣揚了揚手,見山鷹沒有反對,方纔伸手抽出了信封。
“誰的信?”柳定定好奇道。
錢逸羣沒有理會,因爲信封上寫着“吾徒親啓”。
這四個字無比眼熟,正是師父的筆跡!
錢逸羣心中盪漾,心中暗道:師父果然是神功蓋世,直接化虛而去,原來還在人間!
他撕開信封,小心翼翼取出信紙,只見薄薄一張宣紙上只寫了兩段。
第一段是:吾徒見字如晤。
第二段略長,乃是:此爲太上玉清內相混元一炁法衣,爲師平日所着。子當再上神霄,循宗明義,承祧法脈,藉此可得一臂助力。
最後連落款都沒有。
錢逸羣展開包袱,裡面果然是師父平日穿的那身玄色道袍,看不出絲毫天機,哪裡是什麼“太上玉清內相混元一炁法衣”!若不是他知道山鷹不會掉包,肯定會疑心送貨人貪墨了正品,用件次貨打發人。
——這、這個道袍……真對不起那個威風凜凜的名號啊!
錢逸羣心中暗道,旋即將注意力又放在了那段“再上神霄,循宗明義,承祧法脈”的話上。
——師父這幾個意思?我什麼時候上過神霄?別說這輩子。就是上輩子也沒上過呀!
錢逸羣摸着下巴上的鬍渣,微微刺手,頗有些不明就裡。
“你不穿上麼?”阿牛獲勝一般湊了過來,“我說得不錯吧!都是真的!”
“服了你了……”錢逸羣無奈,又看看這道袍,隨手披在身上。
這一披之下,頓時山風大作。
錢逸羣只覺得身上一緊,這看上去髒兮兮污糟糟的玄色道袍頓時滲入原本的袍服之內。徹底不見。
阿牛避過了風,睜開眼睛,見錢逸羣仍舊穿着之前的道袍,好奇問道:“師父那件呢?莫不是被風吹走了吧?!”
錢逸羣渾然無覺。
或者說,他的知覺已經跌入了另一個世界。
這裡不是自身紫府,四周只是霧靄濛濛,彷彿一個天地,實際上卻是舉頭不見星幕,低跺腳不覺土石。
錢逸羣只覺得渾身輕飄,努力分開眼前的雲霧。隱約中見到前方有個瘦削的人影,鬚眉白長。無風自動。
“師父!”錢逸羣尚未看清容顏,卻已經認出了師父的氣息,連忙快步上前,跪倒拜道:“師父!徒兒想得你好苦!”
老道人輕輕一扶,將錢逸羣托起,呵呵笑道:“這不是來了麼?”
“師父,您老人家跑哪兒去了?”錢逸羣忍不住抱怨道。“阿牛師兄一下山,你就跑,莫非我就是撿來的添頭麼?而且託夢給師兄。卻不理我。師父,你也忒偏心了!”
“我不是將本門的清心鍾給了你麼?現在連這法衣也都給了你,還嫌老道我偏心?”木道人拉着錢逸羣的手,道,“天地之間,有草有木,一場雨露下來,你渴死,我澇死,你說這是老天爺偏心麼?”
錢逸羣撇了撇嘴,道:“師父,別的且不說,您這份手書,徒兒我看不懂啊。”
“呵呵,是你根器太好的緣故。”木道人笑道,“你就從未問過本門宗脈啊。”
錢逸羣不由牙根發癢。
——您老在山上的時候,翻來覆去五句話,我能問出什麼來!
錢逸羣難免腹誹。
“本門是清靜隱修一脈,待昆陽子出世傳戒之後,該當併入全真教,爲金蓮隱宗。”木道人細細說道。
錢逸羣頭皮一麻,暗道:是了!全真龍門的中興之祖昆陽子王常月!果然是活神仙一樣的人物,我當時卻沒想起來去找他。不過機緣所致,得遇恩師也是三生有幸。
“不過你嘛,”木道人又是呵呵一笑,“該承祧神霄法脈,爲三天雷霆總司掌六道祀。”
“呃?我跟神霄什麼關係都沒有啊。”錢逸羣頗有些被人一腳踢開的感覺。從他本心而言,他更願意跟師父保持一致,加入全真也沒什麼不好。
“怎麼沒關係啊?”木道人慈祥笑道,“你在山上,見了沖虛真人的《五雷書》,心中大動。這一動便是緣起。你看,如今你身上雷氣瀰漫,還想說沒關係?”
“雷氣……瀰漫……”錢逸羣想起自己運用掌心雷已經到了得心應手的地步,也不好否認。
“人在世間,一步步都是自己走出來的。你現在只是走一步看一步,所見都是‘點’。等你智慧通達了,回頭再看,便是一條線。”木道人輕輕在錢逸羣額頭彈了三彈,又道:“金華出世術雖好,卻也不能執泥此身。古往今來修此術者不少,最終卻都敗了法,你知道是爲何?”
錢逸羣心道:我上哪裡知道去?
“因爲此法易修,卻難破。”木道人斂容道,“道祖說身爲大患。若是不得此身,當然無所患難,臨到死時,飄然而去。而金華出世術卻是實實在在將這大患握在了手中,等到大限來臨,心中一個不捨,此法必敗,墮入輪迴,流浪生死。”
錢逸羣心中暗道:原來金華出世術也得死啊?這不是那個“不死鳥死了”的笑話麼?
他不敢直說出口,只是發揮師父的教義,說道:“就好似叫花子說皇帝不如他們逍遙,那是因爲他們當不了皇帝。一旦當了皇帝,再教他讓位於人,那就難上加難了。”
木道人頜首微笑,讚道:“果然好悟性。”
“師父,我給你找了個兒媳婦,是狐族一脈,所以嘛,嘿嘿,這金華出世術還是有用的。”錢逸羣蒸饅頭混花捲,將自己心中忐忑之事稟明瞭師父。既不算正兒八經地通告,也不是徵求意見,且看師父怎麼答對。
這點小機心,哪裡入得木道人的眼。老修行雙眼微眯,似壞笑,似調侃,道:“那爲師是不是還要恭祝你開枝散葉,子孫滿堂?”
“嘿嘿,嘿嘿,這個,師父說啥我都當真的聽。”
木道人卻不想就這個問題繼續說下去,他道:“待你凝神歸真,這法衣自然顯現,到時候你就知道其中威力了。”
“師父,怎麼個凝神歸真?”錢逸羣問道。
“你已經凝成了三魄,各有淺深。”木道人點頭道,“這進益算是極快的了。等你將自己的七魄統統凝練成銀珠光球之後,便可見三魂。可別以爲魂陽魄陰,其實魂也一樣要煉化。只有將魂魄摶轉滅盡,方能見自己的真神。”
錢逸羣聽了目瞪口呆,一則是原來修行進度這麼繁複,自己纔剛剛上路。再則是,師父竟然說了這麼多話,這一定是幻覺吧!
“等真神凝成,可謂真人,後面卻還有路走,切不可自滿自得,毀了這一生修行。”木道人未將凝神之後的修行境界說出來,乃是因爲差距太遠,怕徒兒心生魔障。又加以告誡,這纔算結束了啓蒙。
“我大約明白了。”錢逸羣似懂非懂,點了點頭。
“好生走下去,爲師一直看着你呢。”木道人笑眼眯成了一條縫,“眼下有一樁事卻是要你仔細的。”
“師父請說。”錢逸羣畢恭畢敬道。
“你這回沒找到關順吧?”木道人問道。
“是,這老爺子倒是能躲。”錢逸羣也不由爲難。那老頭子推衍之術可謂萬無一失,怎麼可能算不到有人要找他?
“別去找他。”木道人決斷道,“你只需要順着道走,旁的都是虛假邪妄。”
錢逸羣聽師父直呼關順的名字,知道這老小子不入師父法眼,當即應承道:“日後他來找我我都懶得理他!”
木道人露出寬慰之色,又道:“你此番北上,去見一個人,助他一臂之力。”
“誰人?”
“孫承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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