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逸羣進了門,見室內倒是寬敞,偌大的丹房由一面花板格成兩間。外間高懸一個“道”字,字下是一張供案,上面檀香正濃,兩邊高燭通明。
案前有一方蒲團。蒲團上坐着一個頭發花白的中年老道,一臉橫肉,耷拉着眼皮,眼圈烏黑,一擡眼一說話便擠在一團,好像人人都欠了他百八十吊銅錢。這老道看了一眼錢逸羣,就像是看一坨排泄物,指了指屋角,示意他先戰過去。
錢逸羣心中不爽,卻想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頭,只得挪步過去。正好可以看見這監院老雜毛左手邊跪坐着一個年齒更長的老道士。
那老道士頭髮已經全白了,卻不是令人欽羨的皓白長髮,反倒有些營養不良的乾枯。他臉上皮膚鬆弛,包着骨頭,額角顴骨都是老年斑,也不知道真實壽數到底幾何。
吳中山水養人,道士又多慣常養生,年歲過百者並不罕見。錢逸羣不知道這老道來路,只覺得這乾癟的身體越看越耐看,總覺得生得極好,就該長成如此模樣。反倒是再看監院雜毛那身贅肉,肚子隱隱隆起,怎麼看都不像是個修行有成的道德高士。
“我每年每歲大把銀子給你,虧待你了麼!”監院一張臭臉繼續對那老道士說話。
老道士垂着頭,一臉虛心受教,也不說話。
“讓你乾點活有怎地?不過兩三天便做得了的事,難爲什麼?”監院嘴皮翻動飛快,眼睛一斜,“明日讓你那徒弟過來開始幹活,不得有誤!聽到沒有?”
“是是是。”老道士躬身拱手,連連點頭。
“也不知道你怎麼教的徒弟,竟然敢當面辱罵我!”監院吹鬍子瞪眼睛,一個寬厚的肉下巴上下滾動,“回去要重重責罰他!”
“對對對。”老道士連聲應道。
“你打算怎麼罰他?”監院緩了口氣,問道。
“您說。”老道士頭也不擡便答道。
“我說什麼?那是你徒弟!你說!”監院氣呼呼地撐着膝蓋。
“弗曉得。”老道士總算擡起了頭,看了一眼趙監院,悠悠道。
錢逸羣看着這老道人認真的模樣,心中忍不住就想笑。
“打他板子!罰他跪香!打掃茅廁!還有山後五畝菜園子給我翻出來!”趙監院揚高聲響,忿忿道。
“好好好。”老道士絲毫沒有討價還價,一口應承下來。
趙監院見他要起身,又道:“別急走,還有事呢。”說罷,他擡頭望向錢逸羣:“你過來。”
錢逸羣上前走到監院面前,稽首行禮。監院臉上一副厭惡,道:“我收到何守清的信了,真不知道他腦子裡怎麼想的,一介賤役之子修什麼道!你怎麼想的?”
錢逸羣心中一怒,突然明白了:這監院顯然是想讓我知難而退,最好一怒之下摔門而出……
“秉老爺,學生依稀讀過點書,見過一句‘紅塵富貴無心戀,紫府真仙有志攀’,深以爲然。故而想修道。”錢逸羣畢恭畢敬道。他偷偷掃了一眼身邊的老道士,只見他依舊垂着頭,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監院卻勃然大怒,破口大罵:“要你個小瘟神來我跟前賣弄!娘起來!你以爲你是王文卿麼!紫府真仙是你攀的麼!你去攀攀你孃的牀頭看看!插爛污的貨色,狗屁一樣的東西!”他越罵越難聽,盡是吳語中最下三濫的污言穢語,任何一句挑出來,都足以讓人三尸神暴跳。
錢逸羣臉色煞白,伸手往腰間一摸,西河劍卻是門外老錢手裡。
“怎麼!你個小棺材還想殺我麼!”監院大叫道,“來人啊!來人!給我打出去!”
錢逸羣被趙監院叫破殺心,瞬間想起鐵杖道人的三問,心中暗道:他這麼無故辱我,我若殺他也不是沒有理由……不過……嘛,能不殺則不殺,且看我罵回去。
“你這團老屍鬼以爲自己是什麼東西?好言好語聽不得麼!”錢逸羣剛回敬兩句,只見監院暴跳如累,一手指着錢逸羣罵道:“放狗屁!放狗屁!”他也不管錢逸羣說什麼,只是反覆罵着三個字,好像恨不得要把整個穹窿山都吵醒一般。
錢逸羣心中暗道:尼瑪這都和潑婦罵街一樣了!他真是鐵杖道人的師兄麼?管他那麼多!
“放屁狗!放屁狗!”錢逸羣也指着那監院罵了起來。
兩人互相指着罵了半晌,老道士正坐席上巋然不動。
隨風站在門口目瞪口呆。
“哈哈哈,”監院突然瘋了一般仰天大笑道,“你有種別吃我的飯!”
“我還沒吃過你的狗糧,”錢逸羣也大笑一聲,“也不稀罕!你不留爺,爺自有去處!”
“你個沒見識的賤貨胚子,小屄養子,有種就別踏上我穹窿山的地!”趙監院面紅脖子粗,怒極反笑。
“走就走!”錢逸羣站直了腰桿,轉身朝外走去,心道:鐵杖道人允我在山下等他,看來早就知道他這師兄不能容我,果然是推衍高手。
“這穹窿山周邊八百里都是我上真觀的地!你滾回家裡喝奶去吧!戇胚屁精!”趙監院追着罵道。
錢逸羣回身便是一拳打上去……
人都已經轉過來了,拳卻沒發出來。
只是一個剎那,錢逸羣突然看到那跪坐的老道士瞅了自己一眼。
因爲年老,他的眼皮幾乎吊不住了。一雙渾濁泛黃的眼睛,突然之間恍如明星,熠熠生輝。
只是一眼,錢逸羣心中突然警醒起來:我怎麼了!不是三關九難,八百折磨也要走下去麼?難道在這就要退道了麼?
一股巨大的悔意讓他站立不住,膝蓋一軟跪在了地上。他想起自己在路上與鐵杖道人的對答,想起自己說的承諾,一字字都像是鎖鏈,緊緊捆住了他的心。
“我還想留下……修行。”錢逸羣跪在趙監院面前,幾乎咬着牙吐出這六個字。
趙監院像只大猴子一般在錢逸羣面前跳來跳去,將自己一肚子罵人的髒話都倒在錢逸羣頭上。漸漸從罵他變成了罵他父親,很快就波及到了慈母。
——讓你這麼竟然辱罵我父母尊親,我還是人麼!
錢逸羣怒火中燒,什麼修行,什麼道人,什麼玄術,什麼家國,什麼……的什麼!全都在錢逸羣的怒火中化爲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