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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約好碰面的咖啡館朝向銀座中央大道。正值下午五點四十七分,剛下班的男女與購物者熙來攘往,每個人臉上或多或少都露出滿足的表情。也許泡沫經濟破滅的影響還沒有波及一般市井小民,今枝有這種感覺。

一對年輕男女走在他前面,頂多才二十歲,男子身上穿的夏季西裝大概是阿瑪尼的,剛纔今枝親眼看到他們從停在路邊的寶馬下車,那輛車想必是景氣好的時候買的。乳臭未乾的小鬼開高級進口車的時代最好趕快過去,他暗忖。

爬樓梯經過店裡一樓的蛋糕房時,手錶指着五點五十分,已經比他預定的時間晚了。比約定時間早到十五至三十分鐘是他的信條,同時也是一種在心理上佔上風的技巧。只不過,對今天要見的人無需這種心機。

他飛快掃視一下咖啡館,筱冢一成還沒有來。今枝在一個可以俯瞰中央大道的靠窗位子坐下。店內大約坐滿了五成。一個東南亞裔輪廓的服務生走了過來。人工費因泡沫景氣高漲之際,僱用外籍勞工的經營者增加了。或許這家店也是這樣存活下來的,這樣總比僱用一些工作態度不可一世的日本年輕人好多了。他一邊想着這些,一邊點了咖啡。

叼上一根萬寶路,點了火,他往馬路上看去。這幾分鐘人似乎更多了。據說各行各業都削減了交際費,但他懷疑那是否只是一小部分。或者,這是蠟燭將熄前最後的光輝?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羣中鎖定一個男子。那人手上拿着米色西裝,大步前行。時間是五點五十五分。今枝再度見識到,一流的人果然準時。

幾乎在膚色黝黑的服務生端咖啡上桌的同一時間,筱冢一成舉起手打了招呼,向桌邊走來。筱冢一邊就座,一邊點了冰咖啡。“真熱!”筱冢以手掌代替扇子在臉旁扇動。

“是啊。”

“今枝先生的工作也有中元掃墓之類的假期嗎?”

“沒有。”今枝笑着說,“因爲沒有工作的時候就等於是放假了。更何況,中元掃墓可說是進行某一類調查的好時機。”“你是指……”“外遇。”說着,今枝點點頭,“例如,我會向委託調查丈夫外遇的太太這樣建議:請向你先生說,中元節無論如何都想回一趟孃家。如果先生面有難色,那就說,要是他不方便,你就自己回去。”“這樣,如果男方在外面有女人……”“不可能會錯過這個機會。做太太的在孃家坐立難安時,我就把她丈夫和情人開車出去兜風、過夜的情況拍下來。”“真有這種事?”“發生過好幾次,男方上當的概率是百分之百。”

筱冢無聲地笑了,似乎多少緩和了緊張的氣氛。他走進咖啡館時,表情有點僵硬。服務生把冰咖啡送上來。筱冢沒有用吸管,也沒加糖或奶精,便大口喝了起來。

“那麼,查到什麼了?”筱冢說。他大概一開始就巴不得趕緊提問。“進行了很多調查,不過調查報告也許不是你想看到的。”“可以先讓我看看嗎?”“好。”

今枝從公文包裡取出檔案夾,放在筱冢面前。筱冢立刻翻開。今枝喝着咖啡,觀察委託人的反應。對於調查唐澤雪穗的身世、經歷和目前情況這幾項,他有把握已全數完成。不久,筱冢擡起頭來。“我不知道她的親生母親是自殺身亡的。”“請看仔細,上面並沒有寫自殺。只說可能是,但並未發現關鍵性證據。”“可憑她們當時的處境,自殺不足爲奇。”“的確。”“真讓人意外。”筱冢立刻又補上一句,“不,也不見得。”“怎麼?”“她雖然有一種出身和教養都宛如千金大小姐的氣質,只是偶爾顯露出來的表情和動作,該怎麼說呢……”“看得出出身不好?”今枝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還不至於。只是有時候覺得她在優雅之外,總有一種隨時全神戒備、嚴密防範的感覺。今枝先生,你養過貓嗎?”“沒有。”今枝搖搖頭。“我小時候養過好幾只,全是撿來的,不是那種有血統證明的貓。我自認爲是以同樣的方式來飼養,但貓對人的態度,卻因爲它們被撿回來的時期不同而有很大區別。如果撿回來的是小貓,從懂事起就待在家裡,在人的庇護下生活,對人不會太有戒心,天真無邪,喜歡撒嬌。但是,如果大一點才撿回來,貓雖然也會跟你親近,卻不會百分之百解除戒心。看得出來,它們好像對自己說:既然有人餵我,那就暫時跟他一起住,但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你是說,唐澤雪穗小姐也有同樣的感覺?”“要是知道別人用野貓來比喻她,她一定會氣得發瘋。”筱冢的嘴角露出笑容。

“可是,”今枝回想起唐澤雪穗那雙令人聯想到貓眼的銳利眼睛,說,“有時這種特色反而是一種魅力。”“一點不錯,所以女人實在可怕。”“我有同感。”今枝喝了一口水,“股票交易的部分你看到了嗎?”“看了一下,真虧你找得到證券公司的承辦營業員。”“因爲高宮先生那裡還留有一點資料,我就是從那裡找出來的。”“高宮那裡……”筱冢的臉色微微一暗,那是種種憂慮在腦裡交織閃過的表情,“這次調查,你是怎麼跟他說的?”“單刀直入。我說受希望迎娶唐澤雪穗小姐的男方家人委託進行調查。

這樣不太好嗎?”“不,很好。萬一真要結婚,他遲早會知道。他作何反應?”“他說,但願她能夠找到好人家。”“你沒有告訴他是我親戚?”“沒有,但是他似乎隱約察覺到是你委託的。這也難怪,雖然我與高宮先生只有幾面之緣,但如果說正好有個不相干的人委託我調查唐澤雪穗,也未免太巧了。”“也對。我最好找個機會主動告訴他。”筱冢自言自語,視線再度落在檔案夾上,“根據這份報告,她似乎靠股票賺了不少。”

“是啊。可惜負責承辦她業務的營業員今年春天結婚離職了,所以得到的資料完全出自營業員的記憶。”今枝想,如果不是已經離職,她應該也不肯透露客戶的秘密。

“我聽說一直到去年,即使是普通外行散戶也賺了不少,可上面寫她投資了兩千萬元買理卡德的股票,是真的嗎?”“應該是真的,承辦的女營業員說她印象非常深刻。”

理卡德株式會社本是半導體制造商,大約兩年前,該公司宣佈開發出氟氯碳化物替代品。自從一九八七年九月聯合國通過限用氟氯碳化物的規定後,國內外的開發競爭便日益激烈,最後,理卡德脫穎而出。一九年五月,“赫爾辛基宣言”決議於二十世紀末全面停用氟氯碳化物,此後理卡德的股票便一路長紅。

令營業員詫異的,是唐澤雪穗購買股票時,理卡德的研發狀況尚未對外公開,甚至業界對理卡德進行哪方面研究都一無所知。國內數一數二的氟氯碳化物廠商太平洋玻璃,數名長期從事氟氯碳化物開發的技術人員被挖走一事,也是在宣佈研發替代品的記者會結束後才曝光。

“其他還有很多類似例子。雖然不知道唐澤小姐基於什麼根據,但凡是她買進股票的公司,不久都會有驚人表現。營業員說,概率幾乎是百分之百。”

“她有內線?”筱冢放低音量說。

“營業員似乎也這麼懷疑。她說,唐澤小姐的先生好像是在某家制造商工作,或許是通過什麼特殊渠道得知其他公司的開發狀況。但她並沒有詢問唐澤小姐本人。”

“我記得高宮是在……”

“東西電裝株式會社的專利部。那個部門的確得以掌握其他企業的技術,但也僅限於已公開的。不可能得到關於未公開、而且還在開發中的技術的消息。”

“看來只能說她在股票方面的直覺很準了。”

“的確很準。那位營業員說,她拋售股票的時機也抓得很準。在股票還有些微漲勢的階段,她就很乾脆地切換到下一個目標。營業員說,一般外行的散戶很難做到這一點。不過,光靠直覺是玩不了股票的。”

“她背後有鬼……你是這個意思?”

“我不知道,但有這種感覺。”今枝微微聳了聳肩,“這就真的是我的直覺了。”

筱冢的視線再度轉向檔案夾,微微偏着頭,“還有一點讓我感到不解。”

“什麼?”

“這份報告說,一直到去年,她都頻繁地買賣股票,現在也沒有收手的樣子。”

“是啊。大概是因爲店裡很忙,暫時沒法專心在這方面。不過,她手上好像還持有好幾支強勢股票。”筱冢沉吟了一會兒。“奇怪。”“有什麼不對嗎?報告有什麼錯誤嗎?”“不,不是。只是跟高宮說的有點不同。”“他怎麼說?”“我知道他們離婚前,雪穗小姐就已經開始玩股票了。但我聽說,後來因爲她忽略了家事,便自己決定全賣掉了。”“賣掉了?全部?高宮先生確認過嗎?”“這我就不知道了,大概沒有。”“就那個營業員所說,唐澤雪穗小姐從未離開過股市。”“看來是這樣。”筱冢不快地抿緊嘴脣。“我們大致明白了她的資金運用。只是,最重要的問題依然沒有解決。”“你是說,本金來自哪裡?”“正是。因爲沒有具體數據,要正確追溯很難,但以營業員的記憶來推測,她應該從一開始就有一筆不小的資金。而且,絕不只是主婦的私房錢。”“有幾百萬元?”“可能不止。”筱冢雙手抱胸,低聲道:“高宮也說摸不清她有多少資金。”“你說過,她的養母唐澤禮子並沒有多大的資產。至少,要動用幾百萬元並不容易。”“這一點你可以設法調查嗎?”“我也準備這麼做。可以再多給我一些時間嗎?”“好的,那就麻煩你了。這份檔案可以給我嗎?”“請便,我手邊有副本。”

筱冢帶着一個薄薄的硬皮公文包,他收起報告。

“對了,這個還你。”今枝從公文包中拿出一個紙包。一打開,裡面是隻手錶,他把手錶放在桌上。“上次向你借的。衣服已經請快遞送了,應該這兩天就會到。”

“手錶也一起快遞就行啊。”“那怎麼行?萬一出了什麼事,快遞公司可不賠。聽說這是卡地亞的限量表。”“是嗎?別人送的。”筱冢朝手錶瞄了一眼,放進西裝外套的內袋。“是她說的,唐澤雪穗小姐。”“哦。”筱冢的視線在空中游移了一下,才說,“既然她做那一行,對這些東西應該很清楚。”“我想原因不止如此。”今枝意味深長地說。“什麼意思?”

今枝稍微把身體前移,雙手在桌上交扣。“筱冢先生,你說唐澤雪穗小姐對於令堂兄的求婚一直不肯給予正面答覆?”“是,有什麼不對?”“對她爲什麼會這麼做,我想到一個原因。”“是什麼?請務必告訴我。”“我想,”今枝注視着筱冢的眼睛說,“她可能另有喜歡的人。”

笑容頓時從筱冢臉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學者般的冷靜。點了好幾次頭後,他纔開口:“這一點我也不是沒有想過,雖然只是胡亂猜測。聽你的口氣,對於那個人是誰已有頭緒了?”

“嗯,”今枝點點頭,“不錯。”“誰?我認識嗎?啊,如果不方便,不說也沒關係。”“不會不方便,方不方便是在於你。”今枝喝了杯裡的水,直視筱冢,“就是你。”“什麼?”

“我想她真正喜歡的不是令堂兄,而是你。”

筱冢像是聽到什麼胡言亂語般皺起眉頭,肩膀抖動了一下,輕聲笑了,還輕輕搖了搖頭。“別開玩笑。”“雖然不能跟你比,但我也很忙,不會把時間浪費在無聊的笑話上。”今枝的語氣令筱冢也嚴肅起來。其實,他應該也不是真以爲偵探突然開起這種不識相的玩笑。只是太過突兀,他不知如何反應。“你爲什麼會這麼想?”筱冢問道。“如果我說是直覺,你會笑嗎?”“笑倒不會,但也不信,只是姑且一聽。”“我想也是。”“真是你的直覺嗎?”“不,我有根據。一個就是那隻表,唐澤雪穗小姐很清楚地記得手錶的主人。你戴這隻表的時間短得連你自己都不記得,但她只看了一眼便至今不忘。這難道不是因爲對錶的主人懷有特別的感情?”“所以我說,這是她的職業使然啊。”“你在她面前戴這隻表的時候,她應該還不是精品店的老闆。”“這個……”說完兩個字,筱冢沒有再接下去。“還有,我去精品店時,被問到介紹人,我便回答筱冢先生,她首先決你的名字。照理說,她應該會提到令堂兄筱冢康晴纔對吧?因爲康晴先生年紀比你大,在公司裡的職位也比你高,而且最近經常造訪那家店。”

“只是巧合吧,她應該是不好意思,纔沒提起康晴的名字。再怎麼說,我堂兄都是向她求婚的人哪。”“她可不是那種類型的女子,她做生意很精明。很抱歉,請問你到她店裡去過幾次?”“兩次……吧?”“最後一次去是什麼時候?”

今枝的問題讓筱冢陷入沉默。今枝又問:“超過一年了吧?”筱冢微微點頭。“現在在她店裡提到筱冢先生,應該是大主顧筱冢康晴先生纔對。如果她對你沒有特殊感情,在那種場合不可能會提起你的名字。”“這實在太……”筱冢苦笑。今枝也笑了。“太牽強?”“我是這麼認爲。”今枝伸手拿起咖啡,喝了一口,背往後靠,忽又嘆了口氣,再度像剛纔那樣挺起上身。“你說過,你和唐澤小姐是大學時代認識的?”“是,因爲社交舞社的關係。”“請你回想當時的情況,有沒有令人起疑的地方?也就是可以解釋爲她對你有好感的細節。”提起社交舞社的話題,筱冢似乎想起了什麼,他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你還是去找她了?”他眨了眨眼才說,“川島江利子。”“去了。但你不必擔心,我完全沒有提起你,沒有絲毫令人起疑的舉止。”筱冢嘆了口氣,輕輕搖了搖頭。“她好嗎?”“很好。兩年前結婚了,對方是電氣工程公司的總務人員。據說是相親結婚的。”“那就好。”筱冢微一頷首,然後擡起頭來,“她說了什麼?”“高宮先生可能不是唐澤雪穗最中意的人—這是川島小姐的看法。

換句話說,她最愛的另有其人。”

“那個人就是我?真是太可笑了。”筱冢笑着在面前揮動手掌。

“但是,”今枝說,“川島小姐似乎是這麼認爲的。”

“怎麼可能?”筱冢的笑容登時消失了,“她這麼說的?”

“不,是我根據她的樣子感覺到的。”

“光憑感覺來判斷是很危險的。”

“這我知道,所以並沒有寫在報告裡。但我確信是如此。”

高宮不是唐澤雪穗最愛的人—今枝還記得川島江利子說出這句話時的表情。很顯然,她感到無比後悔,有所畏懼。今枝與她面對面,發現了她畏懼的原因。她害怕的是“那麼,唐澤雪穗最愛的人是誰”這個問題。想到這裡,好幾片拼圖似乎組合起來了。

筱冢呼出一口氣,抓住盛着咖啡的玻璃杯,一口氣喝掉一半。冰塊在杯中晃動,發出清脆的聲響。“你叫我想,我想不出任何跡象。她從沒向我告白過,生日或聖誕節也沒送過我禮物。勉強算得上的,就只有情人節的巧克力吧。可全體男社員人人有份。”

“也許只有你的巧克力裡有特別的含意。”

“沒有,絕對沒有。”筱冢搖頭。

今枝伸出手指探進萬寶路煙盒,還剩最後一根。他銜起煙,用一次性打火機點燃,用左手捏扁空盒。“還有一點,我也沒有寫進報告。她初中時代發生的事情當中,有一件讓我特別注意。”

“什麼?”“強暴案。不對,有沒有發生強暴並不確定。”今枝把雪穗同年級的學生遇襲,由雪穗與川島江利子發現,被害人原本對雪穗懷有敵意等事一一說來。筱冢的表情不出所料地微微僵住了。

“這件案子有什麼疑點?”他問,聲音也生硬起來。“你不認爲很像嗎,和你大學時代經歷的那件事?”“像又怎樣?”筱冢的語氣明顯表現出不快。“那個案子最後讓唐澤雪穗成功地懷柔了她的對手。學會這招後,爲趕走情敵,她讓同樣的戲碼上演—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筱冢盯着今枝,他的眼神可以用惡狠狠來形容。“這種事就算是假想,也不怎麼令人愉快。川島小姐可是她的好友!”“川島小姐是這麼認爲,但唐澤雪穗究竟是否也這麼想,就不得而知了。我甚至懷疑初中時代的那件事也是她設計的。這樣想,一切就都解釋得通—”

筱冢張開右手手掌阻止今枝:“別再說了,我只想要事實。”

今枝點點頭:“知道了。”

“我等你下一份報告。”

筱冢站起來,要拿放在桌邊的賬單,今枝卻搶先一步按住。“如果我發現了證據,能夠證明剛纔所言不是假想,而是事實,你有勇氣告訴令堂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