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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停車場,今枝直巳便皺起眉頭,因爲幾十個停車位幾乎全滿了。“泡沫經濟不是已經破滅了嗎?”他嘀咕道。
今枝在最裡邊的車位上停好愛車本田序曲,從車廂里拉出高爾夫球袋。袋上薄薄的一層灰塵是在房間角落放了兩年的結果。他在公司前輩的建議下學打高爾夫球,有一段時間相當熱衷,但獨立開業後一個人工作,球杆便再也沒有離開過球袋。並不是因爲工作忙碌,而是沒有機會上場。
他深深感到,高爾夫球這種運動,實在不適合獨來獨往的人。
老鷹高爾夫球練習場正門令人聯想到平價的商務酒店。走進大門,今枝再度感到不耐煩,大廳裡排隊等候的玩家無聊地看着電視,共有將近十人。
雖然很想改天再來,但凡是假日,狀況應該都是如此。他無奈地走向前臺排隊登記。
之後,今枝在沙發上坐下,茫然地望着電視。正在轉播相撲,是大相撲的夏場所(“本場所”指日本大相撲比賽,每年共有6次,分別於1、3、5、7、9、11月舉行,每次賽期爲15天。5月舉行的“5月場所”一般稱爲“夏場所”。)。因爲時間還早,畫面上出現的是十兩力士的對戰。
最近相撲越來越受歡迎,十兩和幕內較低級別的比賽也受到越來越多的相撲迷關注,想必是受到若貴兄弟、貴鬥力、舞之海等新星崛起的影響。尤其是貴花田在三月場所成爲史上最年輕的三賞力士,隨即在夏場所首日便打敗千代富士,成爲史上最年輕的“金星”。(日本大相撲的力士等級由低至高爲:序之口、序二段、三段目、幕下、十枚目(又稱十兩)、前頭、小結、關脅、大關、橫綱,自前頭至橫綱稱爲幕內力士。金星是指前頭力士擊敗橫綱。)兩天後,千代富士又敗給貴鬥力,從而宣告引退。
今枝看着電視,心想時代的確不停地改變。媒體連日報道泡沫經濟已經破滅。那些靠股票和地產身價暴漲的人,看到夢想如泡沫般消逝,想必寢食難安。這個國家也許會因此沉澱一點,今枝如此期待。花五十億元買一幅梵·高的畫,便是社會陷入瘋狂的明證。
只是,環視大廳,今枝認爲年輕女子的奢華作風仍未改變。不久之前,高爾夫球還是男人的遊戲,而且是具有某種地位的成年男子的娛樂。然而最近,高爾夫球場似乎已被年輕姑娘攻佔。事實上,排隊等候的玩家有一半是女性。
只不過,我也是因爲這樣,才把閒置已久的球杆又翻了出來—他暗自發笑。四天前接到學生時代的朋友來電,說與兩位公關小姐相約打高爾夫球,問他要不要一同前往。聽朋友的說法,應是原本同行的男子無法前去。
想到許久不曾進行像樣的運動,他便答應了。不過聽到有年輕女子同行,讓他有所期待也是事實。唯一擔心的是自己好久沒握球杆了,他想到這裡有練習場,便過來練習。實際上場是兩週後的事,他希望在那之前找回以往的球感,至少不要在球場上出醜。
可能是來的時間還不錯,等了三十分鐘左右,廣播便呼叫他的名字。在前臺接過打擊席位的號碼牌和出球用的代幣,他走進練習場。
他分到的打擊席位在一樓右側。在附近的給球機投入代幣,先拿了兩盒球。
稍作熱身後,他在打擊席上就位。因爲荒疏許久,他決定從過去拿手的七號鐵桿開始,且不全力揮杆,先練習擊球。
最初還有些生澀,但感覺慢慢回來了。打完二十球左右,他便能用力揮杆,重心移動也很順暢,也掌握到以球杆面的甜蜜點(指高爾夫球杆杆頭上的一個區域,以那裡觸球能令球飛出最遠距離。)擊球的要領。據他目測,鐵桿應該打出了一百五六十碼遠。他很高興,覺得疏於練習也沒什麼,還算挺能打。他熱衷高爾夫球時,曾請認識的專業教練指導過。
換成五號鐵桿打了幾球后,今枝感覺到斜後方有一道目光。在他前一個打擊席打球的男子正坐在椅子上休息,不過那人似乎從剛纔就一直在看今枝打球。感覺雖然不至於不舒服,但在別人注視下打自然有些彆扭。
今枝邊換球杆邊偷瞄男子。那人很年輕,可能還不到三十歲。咦?今枝微偏着頭,覺得這個人似曾相識,再偷偷看幾眼,果然沒錯,有印象,他們一定在哪裡見過。但是,就男子的模樣看來,他似乎不認得今枝。
尚未回想起來,今枝便練習起三號鐵桿。不久,前面的男子開始打了,球技相當高明,姿勢也很瀟灑。他用的雖然是一號木桿,但打出的球仍直撲二百碼外的網。
男子的臉稍微偏右時,露出頸後並排的兩顆痣。今枝見狀差點失聲驚呼—他突然想起男子是誰了。他是高宮誠!在東西電裝株式會社專利部工作。啊,對,這下一切都說得通了。在這裡遇到高宮完全不是偶然。想練習高爾夫球時立刻想起這家練習場,是因爲三年前那件案子,他就是在那時認識了高宮。難怪高宮不認得他,這是理所當然的。不知道事情後來怎麼樣了?今枝想。他現在仍和那女子來往嗎?三號鐵桿怎麼打都打不好,今枝決定稍事休息,在自動售貨機買了可樂,坐下來看高宮打球。高宮正在練習劈球,看來目標是五十碼之前的那面旗子。輕揮杆打出去的球輕輕上拋,落在旗子旁邊。真是好身手。或許是感覺到有人在看,高宮回過頭來。今枝轉過視線,把罐裝可樂送到嘴邊。高宮走近今枝:“那是勃朗寧吧?”今枝咦了一聲,擡起頭來。
“那根鐵桿,是不是勃朗寧的?”高宮指着今枝的球袋說。
“哦……”今枝看向刻在杆頭的商標,“好像是,我也不太清楚。”那是他在隨意逛一家高爾夫球店時一時衝動購物的結果,店主推薦了這支球杆。店主在長篇大論地說明球杆的優點後,還說“最適合像你這種體格稍瘦的人”。但今枝決定購買並不是因爲相信店主的說法,而是喜歡這個製造商名稱。他有一段時間對槍支相當着迷。
“可以借看一下嗎?”高宮問。
“請。”今枝說。
高宮抽出五號鐵桿。“我有個朋友球技突飛猛進,用的就是這個牌子。”“哦,不過應該是你朋友球技好吧。”“可他是換了鐵桿後突然變好的,所以我想或許應該找一支適合自己的球杆。”“哦。不過,你已經很厲害了。”“哪裡,當真上場就不行了。”說着,高宮擺好姿勢,輕輕揮了揮,“嗯,握把細了點……”“要不要打打看?”“可以嗎?”“請吧,請。”
高宮說聲“那我就不客氣了”,便拿着球杆進入打擊席,開始一球、兩球地打。轉速極快的球以沖天之勢往上飛。“漂亮!”今枝並非在恭維。
“感覺很棒。”高宮滿意地說。
“你請儘量打吧,我要用木杆練習。”
“是嗎?謝謝。”
高宮再度揮杆,幾乎沒有失誤。這並不是球杆的功勞,而是因爲他的姿勢正確。今枝想,高爾夫球教室果然沒有白上。是的,高宮曾經在這裡的高爾夫球教室上課,還和此處的女學員交往。稍作思索,今枝便想起了那名女學員的名字—三澤千都留。
2
三年前,今枝待在“東京綜合研究”這家公司,公司專門承辦調查企業或個人信息,在全國各地擁有十七家事務所,今枝服務於目黑事務所。公司的特點在於委託人多半是企業,委託內容包羅萬象,從調查潛在合作企業的業績和運營狀況,到是否有獵頭公司對自己的員工展開挖角行動等,不一而足。也有委託案是調查年輕的社長與哪個女職員有染,後來查明該公司隸屬於董事會的四名女職員全遭該年輕社長染指,負責調查的今枝等人也不由得苦笑。
那個自稱東西電裝株式會社相關人士的男子委託的事務也頗爲奇特,他希望調查某家公司的一種產品。公司是一家叫Memorix的軟件開發公司,產品則是該公司正強力促銷的金屬加工專家系統軟件。
換句話說,這件委託案是調查該軟件的研發過程,以及主要研發者的簡歷和人際關係等。
至於調查的目的,委託人並沒有詳細說明,但從他的言談中可隱約窺知一二。東西電裝似乎認定該軟件竊自他們內部自行研發的系統,但僅通過產品比較實難證明,因此想找出軟件盜用者。委託人認爲要竊取東西電裝的軟件,必有內部共犯,只要調查Memorix研發負責人,應可找出與東西電裝之間的交叉點。那時目黑事務所約有二十名調查員,其中半數被指派進行此項工作,今枝也在其中。
展開調查約兩週後,他們便掌握了Memorix的概況。該公司成立於一九八四年,由曾任程序設計師的安西徹擔任社長。包括兼職者在內,共有十二名系統程序設計師。主要是接受客戶委託,進行各種程序的研發,以此追求企業成長。
該公司研發的金屬加工專家系統的確有很多疑點,其中最主要的是與金屬加工相關的龐大技術與資料的來源。他們對外宣稱,進行軟件研發時曾與某中堅金屬材料製造商進行技術合作,但今枝等人詳細調查的結果顯示,軟件早已研發完成,那家金屬材料製造商只是進行確認。
最可能的情況便是盜用過去往來客戶的數據。Memorix曾與多家公司合作,有機會接觸各方技術信息,其中自然包含金屬加工的相關資料。
然而,這樣的可能性畢竟極低。因爲Memorix就信息管理方面與客戶簽有數份規範詳盡的合約,若Memorix員工未經許可擅自將資料攜出、泄露,一經發現,Memorix必須賠償鉅額罰金。
因此,東西電裝的軟件被竊是合理的推測。Memorix與東西電裝完全沒有聯繫,而且,東西電裝的軟件從未離開過公司。即使軟件內容有極大相似之處,Memorix仍可聲稱純屬偶然。
深度調查後,終於鎖定一名男子,此人的頭銜是Memorix的主任研發員,叫秋吉雄一。
此人於一九八六年進入Memorix,他一加入,Memorix便突然展開金屬加工專家系統的研究。翌年,研發工作已初步完成,速度之快超乎常理,這樣的研究一般再短也需要三年。
莫非秋吉雄一帶着金屬加工專家系統的基礎數據投效了Memorix?這是今枝等人的推論。
然而,對於秋吉這個人,他們的調查卻不得要領。
他住在豐島區的出租公寓,但沒有在此區入籍。今枝等人通過公寓管理公司調查秋吉入住前的地址,沒想到竟然在名古屋。
調查員立刻前往,卻只見一棟如煙囪般高聳的大樓昂然挺立。調查員在附近打聽,但終無法問到該大樓動工前是否曾有姓秋吉的人在此居住。向區公所查詢的結果也一樣,秋吉雄一的戶籍並不在此。此外,秋吉租屋時填寫的保證人住在名古屋,但其住處卻空無一人。
秋吉究竟是何許人也?爲查明這一點,他們進行了最基礎的調查,即持續監視。
他們趁秋吉不在時,在他豐島區的公寓設置了兩部竊聽器,一聽屋內,一聽電話。同時,寄給他的郵件除了掛號與限時專遞外,幾乎全數拆封查看,然後再重新封好,放回信箱。當然,用這類手法獲得的資料無法用來對簿公堂,但此時以查明他身份爲第一優先。
秋吉似乎只在公司與住宅間來去。沒人造訪他的住處,也沒有值得調查的電話。毋寧說,幾乎連電話都沒有。
“這個人活着到底有什麼樂趣?簡直孤獨得要命。”和今枝同組的男子曾望着鏡頭裡的房間窗戶說。那時,他們正坐在僞裝成乾洗店貨車的廂型車裡,攝像頭設在車頂。
“或許他是在逃命,”今枝說,“才隱姓埋名。”
“比如殺了人之類?”搭檔笑了。
“可能。”今枝也笑着回答。
不久,他們查出秋吉至少會與一個人聯繫。有一次他待在屋裡,突然傳來一陣刺耳的電子音,原來是傳呼。今枝繃緊神經,把注意力集中在耳機上,以爲秋吉會打電話。
然而,秋吉卻離開房間,徑直走出公寓大樓。今枝他們急忙尾隨其後。
秋吉在菸酒店外的公共電話前停下腳步,撥打電話,面無表情地說了些什麼,談話期間也不忘注意四周,所以今枝他們無法靠近。
這種情況發生了好幾次。傳呼響後,秋吉一定會外出打電話。因爲他絕不使用屋內的電話,今枝也曾以爲他發現了竊聽器,但如果真是如此,他應該會拆掉竊聽器。他恐怕是養成了凡是重要電話都使用公共電話的習慣,而且縱使撥打公共電話,也絕不固定於一處,而是每次更換不同的場所,防範相當徹底。是誰撥打他的傳呼呢?這是當時最大的謎。但這個謎還沒有解開,事情便朝另一個方向發展了。因爲秋吉採取了令人不解的行動。
先是某個星期四,秋吉難得地在下班後來到新宿。其實這不叫難得,因爲根本是今枝一行展開調查以來的第一次。秋吉進入新宿車站西口旁的咖啡館。
在那裡,秋吉與一個男子碰面。男子年約四十五歲,身材瘦小,面無表情,心思難測。今枝第一眼看到那人,心中便生起一陣不安。
秋吉從男子手裡接過一個大信封,確認過後,便交換一般遞給男子一個小信封。男子抽出信封裡的東西,是現金。男子迅速點數後塞進外套的內袋,再拿出一張紙給秋吉。
一定是收據,今枝估計。接着,秋吉與男子交談了幾分鐘,同時站起身來。今枝與搭檔分頭跟蹤。今枝跟秋吉,發現他直接回到住處。搭檔跟蹤的人,經查,乃是於東京都內開設事務所的偵探社社長,雖名爲社長,其實只有一個由妻子兼任助手的員工。果然不出所料,今枝並不意外,因爲那名男子身上有一股同行特有的氣息。
他們想知道秋吉通過偵探在調查什麼。如果是與東京綜合研究有關聯的偵探社,並非無法可想。但秋吉僱用的是以自由工作者身份營業的人,若接觸時稍有不慎,被人探出了底,後果不堪設想。
他們決定暫時繼續鎖定秋吉。一個週六,秋吉再度行動。今枝等人照例監視公寓,只見秋吉穿着運動衫與牛仔褲,一身休閒打扮,今枝與搭檔一同跟蹤。秋吉的背影散發出一股不尋常的氣息,今枝有種預感,感覺這不是單純的外出。
秋吉換了電車,在下北澤車站下車。他不時以銳利的眼神掃視四周,但似乎並未發現自己已被跟蹤。他在車站附近走動,手上拿着張小紙條,不時查看門牌標誌,今枝推測他在找某戶人家。
不久,他停下腳步。地點是鐵路旁一幢三層樓的小型建築前,看來是供單身人士居住的套房式公寓。
秋吉並未踏入那幢公寓,而是進入對面的咖啡館。今枝猶豫片刻後,要同行的搭檔進入咖啡館,他估計秋吉可能與人相約在此。他自己則到附近的書店等候。
一小時後,搭檔獨自從咖啡館出來。“他不是約了人,”搭檔說,“是在監視,一定是監視住在那裡面的人。”他朝對面的公寓揚了揚下巴。今枝想起之前的偵探,秋吉難道在請人調查住在這裡的人?“那我們只好繼續待在這裡了。”今枝說。“沒錯。”今枝嘆了一口氣,尋找公共電話,請事務所開車過來。但車還沒到,秋吉便離開了咖啡館。今枝往公寓看去,一個年輕女子正往車站走去,手裡拿着高爾夫球袋。秋吉跟在該女子十數米後,今枝兩人則尾隨秋吉。女子的目的地是老鷹高爾夫球練習場,秋吉也進入場內,這次換今枝跟進去。
今枝繼續觀察,發現女子參加了高爾夫球教室。秋吉彷彿確認一般目送她進去之後,拿了一張高爾夫球教室的簡介便離開了。當天他並未再次前往練習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