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沉, 月亮壓根兒看不見,只有幾點疏星從密實的雲間漏下來,勉強給夜空添了點亮色。
北朝洛陽城裡, 一家客棧的屋頂上, 陶飛飛拉了拉腦袋上的寬兜帽擋住臉, 腿一翹晃了晃腳尖, 黑靴子就正好指向她面前蹲着的那個人。
那人一身黑衣, 精瘦的身形在夜空中顯得愈發單薄,同樣的兜帽之下只露出一個削瘦的下巴,還隱隱顯出一點青紫的傷痕。
陶飛飛扔了一隻酒葫蘆給他, 那人利落接住,拔開蓋子, 大口大口灌下去。
咕嘟咕嘟的吞嚥聲中, 對面故意壓低了但是仍然不減清靈的聲音響起來:“你說的都是真的?”
“嗯。”說着那人咳嗽兩下, 道:“姑娘你是不知道,那個捕快簡直跟聞着腥的貓似的, 怎麼甩都甩不掉。要不是前兒個他路過一座山的時候不知怎麼突然發瘋去追另一個人,我估摸着現在還跑不掉吶。”
對面的小女孩抿了抿嘴,腳尖放下來,黑靴子上的銅環往腳下的屋瓦上扣了扣。
銅環撞擊屋瓦的聲音並不大響,但是很快就有人在底下咳嗽了一聲, 陶飛飛拍了下手, 直接身子一個倒吊, 腳尖勾着屋檐, 手一伸打開下面的窗戶, 手臂再一個蓄力就翻了進去。那個黑衣人也跟着一起進去。
屋裡還站着另外兩個人。其中一個身形富態,便便大腹上勒着個粗粗的鑲金腰帶, 一臉的白白軟肉。另一個則手長腳長,但是瘦落麻利得很,肩膀上還搭着個白布手巾。
“姑娘,您看現在這事兒……”胖子比陶飛飛高了半個頭,但是神情中盡是恭敬。
陶飛飛揹着手轉了一圈,說:“老三跑回來不容易,先去養個傷。剩下的事兒,收拾收拾總得了了。”
“怎麼了了?”
“這個捕快從南朝追到北朝還不撒手,肯定是個犟脾氣。要是不想法子讓他心甘情願地回去,只怕他不會善罷甘休。讓外頭兄弟們的眼線都盯着點,他要是一來這邊,馬上報上來。”
大腹便便的胖子和肩膀上搭着手巾的瘦子都應着,但是老三沉默着沒說話。
陶飛飛往外一指:“老三,對面那間客房你先住下,快去歇着吧。”
叫老三的黑衣人躊躇了半分,沒有往外走,反而朝陶飛飛走近了一步:“姑娘,這人不是個善茬,跟原先咱們收拾過的那些跑都跑不利索的公人不一樣。”
陶飛飛擺擺手:“知道啦。能追着你追幾千裡的,當然不是善茬。”
“咳咳,”黑衣人終於把想說的話憋了出來:“姑娘,那人你見過。”
“嗯?”陶飛飛看出他話裡有話。
“就是……”黑衣人明顯吭哧得有點艱難:“就是,姑娘您……您當初在林州栽了的那個。”
窗外一陣夜風吹進來,木窗戶撲的一聲,支窗戶的架子倒了。屋裡的胖子和瘦子飛快交流了一下眼色,果斷垂下頭不吭聲。
黑衣人又不知死活地補了一句:“就是很能喝酒的那位。”
陶飛飛的細眉毛跳了跳,歪着頭轉過身,瞄了一眼如豆的燈光。
半晌,嘴角勾起一個看上去很是天真無害的笑容:“二胖啊,你去告訴兄弟們:抄傢伙,有事兒幹了。”
陶飛飛今年不過十九歲,已經是北朝的臨江六省所有樑上君子的總頭兒。她父親是一代盜王,曾經在北朝京城裡連竊三十多家朝廷大員的後院,搜刮出來的脂膏私財比戶部半年的稅收都多。那一年長安城外綿延了幾百裡的逃荒流民都得了一口救命錢,“俠盜”的名頭也就從此傳遍四方。
盜王顛沛漂泊半輩子,直到快四十歲了纔有了個死心塌地相好的姑娘,爲此盜王不惜收手,打算帶着妻子從此隱居過活。不料天意弄人,幾年後妻子在生產的時候血崩去世,只留下一個嗷嗷待哺的女孩兒。盜王悲痛之後發誓不再另娶,便從此帶着這個獨生女兒闖江湖,那一身的絕學自然也是盡數教給了女兒。
陶飛飛跟着她爹天南海北地跑了大半個天下,從小的閱歷就與別的女孩不同。盜王疼愛這個丫頭,一直沒讓她自己去出手。一直到陶飛飛十四歲上,正是歡脫時候的小姑娘自己憋不住氣,打算來個一鳴驚人的開門紅,於是打點了裝束瞞着老爹自個兒跑去了南朝,優哉遊哉地晃悠一陣之後,挑中了一個看上去還算富庶的州城。
盜王的女兒一出手自然不同凡響。於是乎,在一夜之間,林州城東街最有錢的十幾家大戶着了道兒,第二天陶飛飛樂呵呵地點財寶數珍珠的時候,林州州牧大人的府上早就唏哩譁溜亂成了一鍋粥。
爲了慶賀她的開門紅,陶飛飛招呼了一幫子當時在林州附近的十幾個江湖朋友,胡天海地吃喝一通,玩了個不亦樂乎。陶飛飛繼承了她爹好酒的性子,直接跟這羣狐朋狗友咕嘟咕嘟灌了十幾罈子好酒,灌完之後倒頭就呼呼大睡。
在陶飛飛的印象裡,那些官府的人都是一羣不折不扣的草包飯桶,她跟她老爹踮踮腳就能把這些笨蛋甩得連影兒都不見。所以陶飛飛並沒有做什麼防禦措施,理所當然地,當她在三天之後的夜裡,聽見落腳的客棧外面一陣雖然輕淺但是有點不同尋常的聲音的時候,她還有點兒驚訝。
當時陶飛飛自然曉得對方是來抓自己的,但是還是先從牀上爬起來,懶洋洋地打了哈欠伸了懶腰,晃晃還在宿醉未醒的腦袋,慢悠悠紮好腰帶頭巾,還不忘把昨晚沒啃完的兩隻肥雞腿拿油布包好揣進懷裡,打開窗戶望着窗外悠悠漂浮的夜雲瞅了半晌,這纔打個酒嗝兒,飄飄蕩蕩地飛出去。
後面一陣腳步聲和勾撓聲,然後是一聲沉穩的斷喝:“小賊哪裡跑!”
陶飛飛暗誹,這些沒新意的捕快就不能換個出場詞兒麼?
那天夜裡天氣很好,明晃晃的大月亮照在頭頂,陶飛飛一邊在前頭竄着,腦子裡還在一邊不着調地想着那月亮裡到底有沒有神仙呢?要是有神仙,該是長得什麼樣的?神仙身上穿戴的東西,應該比我們的好很多吧?
唉,真想看看神仙啊……
陶飛飛還在胡思亂想,過了好一陣才發覺好像後面的聲音沒有了。
這就追不上了?陶飛飛在一家屋檐頂上停住腳,大喇喇地叉腰往後瞧。果然,那個追她的人早就不見了。
哼。陶飛飛撇撇嘴,天下烏鴉一般黑,不管到了哪兒,草包都是草包。
正當她打算把懷裡的雞腿掏出來啃一口權當宵夜的時候,腳下的屋瓦發出一聲不同尋常的聲響,在此同時她還沒迷糊過來,就撲通一聲栽了下去。
但是她的功夫也不是白練的,立馬一個鷂子翻身反跳起來,右手一伸扣上另一家的屋檐,再一個翻身就往上跳。
本來是十拿九穩的,千算萬算愣是沒算到,底下的那人也極快地長手一伸,登時扣住她的腳腕,再發力一拉,只聽得撲通一聲,陶飛飛就這麼糊里糊塗地栽在了地上,摔得眼冒金星。
月亮明晃晃照着,陶飛飛在宿醉未醒兼摔得七葷八素的迷糊晃悠之中,只見到一個高大的身影立馬撲上來,一手像鐵鉗一般扼住她的脖子,另一手則結結實實地按住她的胸口。
那人一聲冷喝:“別動!”然後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幾個閃着寒光的長刀就把她圍得結結實實。
在這一瞬間,陶飛飛想到的不是“天哪我竟然被一羣草包逮住了好丟人啊嚶嚶嚶”,而是“爹爹啊這個混蛋他竟敢佔我便宜我要砍了他的豬手!”
沒錯,陶飛飛雖然從小跟着她爹闖江湖,三教九流什麼人都打過交道,沒有受過什麼所謂的嚴格閨訓,但是如今她已經十四歲,男女有別還是知道的。更何況,十四歲生日的時候,她爹還專門讓道上的一位婆婆教育她女兒家如何防身,她就更是知道這些事——比如女孩子的胸口只能讓丈夫碰。
電光火石之間,陶飛飛壓根沒管旁邊密密的長刀,直接膝蓋一擡就是往上一磕。這一招乾淨利落,也是那位婆婆教她的防身術,但是壓在她身上按着她的那人一個反手直接把腿也鉗住,在她耳邊哼了一聲:“小賊還會點陰招。”
然後幾道手腕粗的麻繩上來,不由分說把她捆了個結實,撲通扔進了林州大牢裡。
月亮落山了,太陽出來了,孤獨的陶飛飛坐在大牢裡生悶氣。
她第一次出手,本來好好的開門紅,硬是被這個瘟神給攪了!這在道上是很不吉利的好麼!而且這個瘟神還佔她的便宜!
更不能忍的是,他還把自己的雞腿給搜走了!!!
她還記得,昨天夜裡那個人看着從她懷裡搜出來的油布包的時候,臉上神色變得有點古怪,但還是伸手把油布包慢慢打開了。
於是,在四周火把的照耀下,兩隻碩大的肥雞腿冒着汪汪的油花亮光閃閃,一股濃郁的肉香味撲面而來,陶飛飛看見左邊的一個公差用力吞了下口水。
然後,她聽見“咕……”的一聲,是從那個佔她便宜的人的肚子裡不受控制地發出來的。
陶飛飛:“……”
四周的公差:“……”
“哼!哼哼!”想到這裡,陶飛飛用力揪着牢裡鋪的破草蓆,憤憤不平:“肯定是那個混蛋看上了我的雞腿,拿走私吞了!那明明是我的!我的宵夜!這個大強盜!”
那時候的陶飛飛並不曉得,爲了把她這個膽大包天的飛賊給迅速抓住,遲雲已經整整三天沒吃過一頓安穩飯了。
就在陶飛飛還在蹂/躪破草蓆的時候,外面的牢門開了。
陶飛飛氣哼哼瞟了一眼,來者正是那個佔她便宜搶她雞腿的瘟神。
一看就是來逼供的嘛。陶飛飛翻了個白眼:“我先說好啊,我偷出來的東西都已經買酒買肉啦,剩下的都讓我朋友帶去北朝了,我身上什麼都沒有。”
對方打量她:“那你就不怕我們去抓你朋友?”
陶飛飛不屑地看他一眼:“就你們?算啦。”
對方並沒有被她的語氣激怒,反而盤腿坐在外面的一個破墊子上,端詳她半晌,然後以一種很溫和的語調說:
“小兄弟,你自己出來討生活也不容易,日後的路還長,你若是能改邪歸正,以後有什麼難處,遲某雖非富貴之人,但定會盡力相幫。”
陶飛飛:“……?”
他接着說:“世間謀生之計無數,雞鳴狗盜終非正途,若是你就此爲竊一生,家中父母豈不痛心?你又如何面對祠堂中煌煌祖先?”
陶飛飛:“……!”
大哥,你別這麼誠懇好麼。
我家祖宗十八代都是偷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