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 穿着一身重孝的陶飛飛死命追問那個老和尚,問他那個站着的人是誰,長什麼樣子, 什麼口音, 但是老和尚已經根本說不清楚。
不是他不記得了, 那天夜裡, 發生的一切他都記得, 甚至他把死去的施主的屍身扛回廟裡的每一步都記得清楚,但是唯獨記不起那個站着的人的樣子。回憶裡的那個人就只是一個看不到面容的影子,甚至連唯一說出口的那五個字都飄忽不定。
衆人都說這是中了邪術。陶飛飛死都不肯放棄, 甚至跑到青城山去找了個有修爲的老道士來。青城山老道士用了最大的力氣來探知這種術法,最後發現根本破不了, 術法的主人太過強大, 修道的凡人壓根不是他的對手。
青城山老道士做出的唯一貢獻, 就是讓老和尚的記憶勉強恢復一點點。老和尚說,那個人的臉和身子都很模糊, 唯獨有一雙眼睛,烏黑得賽過最濃的墨。
但是這雙眼睛又能給陶飛飛帶來什麼突破?這世上所有的漢人都是烏黑眼睛,陶飛飛又能怎麼去找出這一雙跟她父親的死有着直接關係的眼睛?
陶飛飛辦完喪事之後,被她父親手下的一羣兄弟奉爲新的頭領。
這一年陶飛飛十九歲。先前一個被抓進牢裡去的兄弟老三,自己想方設法逃了出來, 一路奔回北朝洛陽的落腳點。
連帶追着老三一起來的, 還有當初那個讓陶飛飛唯一一次失了手的南朝捕快。
陶飛飛想, 這可真是冤家路窄。
北朝的洛陽城裡有一家客棧, 名爲招寶。
招寶客棧的掌櫃是個老闆娘, 這個名兒也是她取的。
洛陽招寶客棧的名字和在長安城的飛財客棧是一對兒,當初陶飛飛拍板定下這兩個名字的時候, 手下一幫大字不識的江湖兄弟紛紛表示十分膜拜老大的文采風流,把陶飛飛捧得心花怒放。
但是當初遲雲第一次見到這家客棧的名字的時候,沒來由地被這個大實話的名兒搞得有點哭笑不得,並且做好了被店家宰一頓的打算。
他本來是可以另尋別家的,但是當時天色已晚,靠近城門的幾家客棧都滿了客,更重要的是他肩膀上的人正急需休息和照顧,他也不想再去走路挨家挨戶地去問了。
於是,遲雲一手提着自己的包裹行李,一手使勁扶着掛在他肩膀上的人,有點吃力地進了招寶客棧的大門。
當時客棧裡的客人們大都回房休息了,大堂裡沒有幾個人,站在主櫃裡面的是一個大腹便便的胖子,肥肥的手指頭正在來回撥算盤。
遲雲喘了口氣,站在胖子面前:“一間下房,住一晚。”
遲雲此次出來追捕逃犯是公幹,但是他帶的錢不多,自己的積蓄也得省着,更何況他又剛剛撿了個重傷的人,還不知道要用多少錢,所以儘量節省。
撥拉算盤的胖子並沒有因爲是一間下房而另眼看人,很熱情地點頭堆笑:“哎,好好,客官您這邊請——老六!”
馬上樓梯上竄下來一個矮個子夥計,殷勤地接下遲雲的包裹:“哎喲大爺您勞累,這邊請——”
遲雲進了房門後,見裡面只有一張木板牀,一方簡陋的几案,几案上一隻小竹杯而已。雖然不怎麼好,但是他湊合一夜也能行。
遲雲把身上的傷員放到牀上,跟店夥計說:“要一盆清水和一塊乾淨的布來,再上一壺酒。”
“哎哎。”夥計應着就出了門。
遲雲給那人包裹傷口的時候大概看了看,此人身上的刀傷是從背後一刀劃下來的,雖說後背的肉軀被割得血肉模糊,但是骨頭傷的不深,只要把傷口包好止了血,臥牀靜養一段時間應該還是可以恢復的。另外,他的右肩膀上被扎進了一塊小小的飛鏢,雖然個頭不大而且沒有扎進骨頭,但是飛鏢上面帶着毒,眼見一大片血肉都紫黑了,若不是遲雲剛剛見到他的時候就給他上了藥,還不知道現在會怎麼樣。但是似乎這種□□不是一般的毒,遲雲身上帶的藥膏也只是緩解毒液擴散而已,要把傷口完全治好,還得想辦法。
這廂遲雲還在燈下給傷者包紮,那邊陶飛飛的屋裡已經聚了一堆的人。
遲雲進了洛陽城的時候陶飛飛就已經知道了,所以才立刻讓手下一幫閒着沒事幹的兄弟直接包了遠近十幾家客棧的房間——沒錯身爲一個號令臨河六省的頭兒她最不缺的就是錢和人,目的自然是讓尚且不明真相的遲雲自己上鉤。
屋裡陶飛飛還在倒騰着自己的寶貝酒葫蘆,那邊胖子已經有點坐不住了:“姑娘,您看怎麼着?那個捕快現在還帶着一個受了傷的人,行動多有不便,又是在咱們的地方,現在出手最是方便,打得他再不敢來——”
陶飛飛瞅了一眼旁邊黑衣的老三,老三一聲不吭,骨節突出的手鬆開又握緊。
陶飛飛給一圈兄弟倒了酒,才嘿嘿一笑:“急什麼,反正洛陽城是咱們的地界,他跑不了。而且,要是想讓他心服口服再也不來找咱們的麻煩,硬拼還不如智取。”
陶飛飛的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乖乖聽話的胖子老三他們還是對自己和陶飛飛很有自信的。
但是,如果這羣人事先知道後來的那些事情,一定會在遲雲入住招寶客棧的第一個時辰裡,就抄起傢伙一擁而上把遲雲果斷砍死,一發乾淨利落。
其實,一開始遲雲並沒有想到自己會撿到一個渾身是血的人。他只是在辛辛苦苦追捕逃犯的路上,在一家臨河的包子鋪裡買吃的,聽到包子鋪老闆木木囔囔地念叨河裡的水怎麼有點怪味之類的,然後天性警覺的遲雲纔在包子鋪旁邊的一塊大石頭底下發現了個年輕人。
昏倒,受傷,中毒,並且理所當然地叫不醒。
常年走江湖的遲雲自然曉得,這多半跟尋仇刺殺一類的渾水有關係,但是還是本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的心思把他扛了起來,一路拖到洛陽城裡。
年輕人身上的傷口還好辦,遲雲身上就帶着足夠的藥膏,但是他肩膀上中的毒卻不大好解。
就在此時,房門上輕輕響了兩聲,遲雲以爲是來送水的店夥計,就去開了門。
門外站着個身姿窈窕的嬌小美人,右手裡拈着一把白絹團扇,眉間兩朵點翠的花鈿,一雙大眼睛分外明亮,見了他就笑得一彎。
遲雲:“……”
小美人清凌凌地開了口:“這位貴客,可是有什麼要幫忙的嗎?小女子是鄙店的掌櫃,請別見怪呀。”
遲雲:“……”
如果要問遲雲現在在想什麼,他並沒有想什麼。
當時早已經到了晚上,門廊裡只在兩頭點了幾盞油燈,有些昏暗的燈光下,陶飛飛頭上的墜珠釵子一晃一晃的,有點閃眼睛。她身上並沒有很明顯的脂粉味,但是透着一股混着酒味的清香,隨着手中團扇的搖動一陣一陣地撲面過來。
以遲雲的江湖經歷,遇見的這個事情他自然是會警覺的。自己只是一個住了下房的客人,穿着打扮也看不出多麼有錢,況且還帶了個受傷的人,店家本該理都不理的,怎麼還會有個漂漂亮亮的老闆娘主動過來?
所以遲雲並沒有想別的什麼,他只是把面前的這個女子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番,但是除了看出來她身材不錯長得也好,並沒有看出什麼別的。
唯獨……這雙大眼睛好像有點兒似曾相識。
老闆娘握着團扇接着笑道:“店裡夥計說,今天來了個帶着傷者的客人,小女子纔來看看您有沒有什麼要幫忙的,我跟洛陽城裡好幾個大夫都認識,要不給你舉薦一個?”
這句話倒是一下子戳中了遲雲的心裡事。要解毒,自然是要找有能力的大夫來。
沒錯,陶飛飛給遲雲送來的那個大夫,是她的老朋友,同時也是她老爹的老朋友。
大夫看了年輕人的傷口之後,捋着山羊鬍子龍飛鳳舞地開了個藥方,然後對着遲雲碎碎念:“你這個朋友啊,咳咳,這個毒清不全,這麼大一個傷口也很容易裂開呀,等他醒了之後要跟他說好,別亂動亂跑,在牀上好好躺上兩個月再說……”
到了最後,山羊鬍子的大夫臨走了,在小美人老闆娘那兒笑嘻嘻打了一壺酒,回家吃宵夜了。
遲雲有點頭疼。他畢竟是出來追捕逃犯的,現在犯人還沒有抓到,卻要先把這個重傷的人照顧好,雖說要救人,但實在是有點擔心會不會就這麼讓逃犯抓住機會跑了。
老闆娘像是很能體貼他的心情,直接提出要幫他照拂傷者。遲雲過意不去,正在推脫之間,屋頂上一聲輕響。
捕快的警覺讓遲雲迅速判斷出這聲響動不同尋常,立即把腰刀握緊了。陶飛飛自然也不差,但是並沒有展現出什麼驚惶,像是壓根不知道一樣還站在原地。
然後就從窗外嗖地飛進來一個銅鏢,然後又是一個。
“噹噹”兩聲響,銅鏢被遲雲直接用刀柄打飛,然後他看見陶飛飛還拿着扇子站在原地,立即一個反手握住手腕把她往外面的門廊裡使勁一推,立即回身格擋住已經飛身而進的蒙面人。
蒙面人的目的很清楚,他們就是衝着躺在牀上的那個傷者來的,淬了毒的暗器都是往木牀的方向飛。遲雲一邊握了刀鞘把暗器紛紛打飛,一邊格擋住另一個蒙面人的進攻。一時間,小小的客房裡錚錚之聲不斷,時不時傳出暗器陷進木塊和牆面裡的噗嗤聲。
站在門廊裡的陶飛飛揮揮扇子,心想這是哪裡來的大膽刺客,竟敢這麼大喇喇地在她的地盤鬧事,難道不知道道上的規矩?況且,這種事她一般事先都知道一點風聲的,怎麼這倆個人的來頭她不曉得?
門廊頂上的木板裂開一條縫隙,陶飛飛看見是胖子的眼睛在往下看。她想了想,手一擺示意他們先不要動。
就在這個當兒,遲雲一刀刺中了一個蒙面人的右臂,那人發出一聲慘叫之後,袖中的一小包暗器咣噹一聲落在地上,他也不顧着去撿,直接往後一躍就翻窗而出。另一個見苗頭不對,也立即跟着翻了出去。
遲雲沒有去追,把那個暗器包撿了起來。
裡面除了銅鏢,還有幾根鐵針,一枚袖箭。這些都是平常的暗器,唯獨特別的是,這些東西上面什麼都沒有,一點花紋都不見。
遲雲這才覺得有點不對勁了。
他撿到這個年輕人的時候,看此人的肩臂肌肉像是習武之人,也就想着這怕是江湖中尋仇,但是江湖中人若要相殺,一般每個門派的武器上都會有各自門派的標誌,即便那些專門做殺手的人,也會在暗器的角落處刻下一點點很小的記號。冤有頭債有主,纔是江湖中的道義。
但是這兩個人的暗器上什麼都沒有,明顯有點反常。
難不成不是江湖中的殺手?
正當遲雲皺眉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來剛纔被自己推出去的客棧老闆娘,不由得擡頭一看。
未曾料到,老闆娘還站在門廊裡,目睹了方纔的打鬥之後卻沒有表現出什麼驚慌,手裡的白絹團扇還在一搖一搖的,細眉毛底下的大眼睛彎彎地瞧他。
遲雲心內驟然一緊。
多年行走江湖的直覺告訴他,這不會是一家普通的客棧。
也是這個時候,遲雲纔想起來,方纔蒙面人突入屋內的一刻,他握住老闆娘的手腕把她推出門去,想讓她離這間屋子遠一些,情急之下力道使得不小,但是這個年輕女孩好像並沒有腳步踉蹌或是不穩摔倒,反而退了幾步之後就一直站得穩穩當當的,這自然不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家的女孩能夠做到的。
遲雲剛剛鬆開刀柄的手驟然發緊。
陶飛飛卻歪着頭向他走過來:“客官好身手呀。”
遲雲抿緊了嘴脣,緊握着刀柄的手蓄勢待發。
陶飛飛完全無視了他的小動作,直接回頭衝樓上喊:“都愣着幹嘛呢?下來收拾東西呀!亂成這樣了都!”
她話音未落,木樓上響起一陣腳步聲,聽得遲雲臉色愈發陰沉。
下樓來的不止一個人,而且聽他們的步子,沉穩有力中帶着輕健,只怕個個都是江湖中練過的好手。也是怪他剛進這家客棧的時候有些疲累,肩膀上又揹着一個人,當時並沒有注意到那個給他引路的店夥計的身手。
現在想來,只怕就連那個站在櫃檯裡打算盤的一臉肥肉的胖子,都是有些功夫的。
剛纔他跟兩個蒙面殺手打鬥的時候並不出手,就是在觀望。現在被老闆娘一聲喊就叫下來了,八成是要對他動手。
遲雲飛快地瞟了一眼陶飛飛,見她還是不急不慢地搖着扇子,回過頭來對他雙眼彎彎地笑,好像她就真的只是一個招呼着夥計下來給客人幫忙的老闆娘似的。
屋裡几案上的油燈在風中晃了一下,照得兩個人的臉都是忽明忽暗。正是在此時,遲雲面對着這張有些隱沒在昏暗之中的小臉,電光火石之間,倏然想起了許多。
就說這雙眼睛怎麼這樣熟悉,原來,她就是當初在林州被自己抓住的那個連竊了十幾家大戶的啃雞腿小神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