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心裡不知怎麼有點淺淺的酸辛, 剛想跟他說什麼“我救你不是爲了報答”之類的話,正好聽見穆羽又開了口,不過這一次卻是轉頭去對金球裡的白淵說的:“你可都聽見了?這個凡人沒了你, 也一樣有歸宿, 而且, 這狐狸好像比你還有些情義。所以, ”穆羽冷冷笑着:“你把她當玄棠的替身騙心騙色, 如今反倒給她找了個好丈夫,也算是你臨死之前的功德一件。”
金球裡的那些閃電像是稀疏了一點,我隱約能看見白淵的身影, 可是看不清他的表情。這時緋顏仍然把我擋在身後,金球裡的白淵聽見穆羽的話, 一下子把頭轉向我這邊, 身形一僵, 頓時就有幾條閃電如同蛇一樣地鑽進他身體裡,我忍不住牙根發抖。
穆羽接着說:“我把她帶到鶴靈峰, 給她做了個夢境,當年你跟玄棠的那些事情她差不多看了個七七八八,這會兒大抵是明白過來了,不然怎麼會眼看着你快被這九九八十一道天雷織成的金火陣劈得要粉身碎骨了也不哭不嚎一聲。”
我只覺得腦子裡轟然一響,九九八十一道天雷……我記得煙兒說過, 當初她受了天雷之後就被渾身劈得都是血口子, 現在白淵……
還沒等我要衝過去跟穆羽那個混蛋拼命, 腳下的山坡上下震顫幾下, 一直在縮小的金球忽然不動了, 接着那些密密麻麻不停顫動的閃電竟然凝固住了一樣地也不再動,隨即一種類似於結冰一樣的聲音漸漸從球內傳出, 由小變大,我終於看見穆羽的臉色有些變了變。
還沒等我明白過來這是怎麼回事,金球裡面漸漸劈出來一道一道的白色裂紋,彷彿是堅冰一樣漸漸佈滿了整個球體。穆羽霎時間臉色大變,揚起手裡的長刀就要劈過去,忽然間腳下的山坡又是一陣震顫,佈滿了白色冰紋的金球劇烈抖動了幾下,突然一聲震天動地的巨響,我只覺得眼前一陣金光白光交替閃耀,幾乎比天上的太陽還要耀眼上幾分,然後身子往後一倒,我被擠壓在一個軀體和自己身下不住晃動的石頭之間,硌得我後背生疼。
我隱隱聽見一聲悶哼,連忙不顧着地上的震顫想要爬起來,但是那人硬是把我壓在地上動不了,隨即又聽見一聲近似於劈裂的巨響,後背底下的大地又是一陣抖動。
我被壓得頭臉全都埋在他的懷裡,可是眼角的餘光仍然瞟見有一道道白光在空中劃過,然後好像都朝着一個方向去了。
我被壓得喘不過氣來,忍不住用手指頭捅捅他:“別壓我了,再這樣我就憋死了。”
那人又悶哼一聲,終於把我放開。
果然,還是紅狐狸。
我瞧見他的尖耳朵上落了點灰塵,正想着剛纔還沒有呢,哪裡來的灰?眼睛往四周一瞟,驚得我一下子愣住。
不遠處那個山崖邊有一塊巨石,巨石旁邊倒着一個影子,正是灰衣的穆羽。我清清楚楚看見,穆羽的胸膛上不偏不倚沒入一根白色的東西,正是迴雪笛。
在他面前,白淵撐着歐冶子鑄造出來的雙劍,身子有些搖晃,但還沒有倒在地上。
他一身白衣乾乾淨淨,沒有什麼傷口血跡之類的,讓我多少放了點心,可是又很驚異。
記得很久之前,遲雲曾經問我,白淵身上有沒有帶什麼利器。當時我想起來白淵的玉笛和鈴鐺,就覺得那樣光圓玉潤的東西,肯定不會是殺人的利器。可是神仙就是神仙,白淵的迴雪笛,現在就已經貫穿了穆羽的胸膛。
白淵好像想跟穆羽說什麼,可是嘴脣動了動,沒有說。
穆羽看了看沒入前胸的玉笛,竟然沒有什麼死到臨頭的慌亂,反而又揚起嘴角笑笑:“自從當年我在南荒,對着玄棠化成的飛灰髮下重誓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早晚是這樣的結局。現在,該死的都死了,該哭的都哭了,該倒黴的也都倒黴了,我把天帝一家子都給折騰得不輕還能活到現在,也算是運氣好,如今就差你……”
穆羽皺緊眉頭,嘴角溢出鮮血:“哼……咳咳,那個凡人說,玄棠要是還在,她一定不想讓我去殺你。是呀,她要是還在,我怎麼會不聽她的話。可是……可是她不在了啊,玄棠她幾千年前就死了,灰飛煙滅……灰飛煙滅……”
穆羽的眼睛裡像是有什麼東西,在陽光下閃爍晶瑩,他眯起眼睛好像要避開陽光,卻終究避不過:“我記得,當初在南荒,層層烏雲分開,第一道陽光灑下去,照着她的飛灰那麼閃亮那麼刺眼,刺得我的心都要裂開……從那之後,我就痛恨陽光,我也開始恨昴日星君,記得那一年天庭大亂,玄崢劈手一道黑氣過去,把昴日星君砍得鮮血淋漓一邊翅膀都要掉了的時候,我很高興,玄棠死了之後我第一次那麼高興……”
白淵的臉色白了白,穆羽扯着嘴角笑,接着道:“你是不是還在爲當年天庭大亂的事情後怕?可是我纔不管,我就是恨陽光,一看見陽光我就想起來,那些飛灰在陽光下無根無垠到處飄舞的樣子,我用盡了全身力氣,卻怎麼抓都抓不住……抓不住……我抓不住……”
穆羽終於沒有再說下去,劇烈地吐出一大口鮮血,幾乎把迴雪笛都染得殷紅。白淵拄着長劍,好像想跟他說什麼很重要的事情,可是最後也沒有說。
天際的雲彩被一陣風吹走了,陽光沒有任何阻礙地盡數傾瀉,連穆羽身邊的那塊巨石都沒有擋住。然後,我看見穆羽的身體在陽光下化爲一副灰羽遍體的巨大寒鴉,在陽光的溫暖照耀下鴉羽漸漸蓬鬆,散落,這時不知從哪裡刮來一陣山風,呼啦一聲,油亮光滑的灰色長羽在陽光下飛揚起舞,空中盡是紛紛揚揚如雲如霧的羽毛,許久之後方纔漸漸落下,鋪得漫山遍野到處都是。
再回頭去看,穆羽的身體已經不見了,地上連血都沒有一滴,只剩下一根光溜溜的迴雪笛,靜靜躺在巨石之下。
我忽然覺得這個景象很眼熟。
我想起來,在那個夢境裡面,玄棠的身體化爲飛灰之後,也是這個樣子。地上沒有鮮血沒有眼淚,沒有那些生離死別的任何痕跡,只有雲彩綻開之後的第一縷陽光,無遮無擋灑下來,照得天地澄澈,萬古長明。
這裡,其實也是有人來過的。
我不知道白淵是什麼時候倒下去的,只是當我還在傻傻瞅着我腳尖前面幾寸之處的一根灰羽發呆的時候,紅狐狸緋顏捅捅我:“喂喂,你看,那傢伙怎麼了?”
我忙不迭擡頭一望,嚇了一跳,連忙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半跪在地上,問白淵:“你怎麼樣?”
白淵的眼睛緊緊閉着,眉頭皺起來,好像在努力忍着什麼。我有點着急地去拉他的手,卻在觸到他手掌的那一刻猛地縮回來。
剛纔那種毛絨絨的感覺,是什麼……
低下頭一看,我清清楚楚瞧見,白淵那本來修長且棱骨分明的手上,不知何時長出了一層雪白的絨毛,在陽光下閃着一絲絲的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