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淵被我趕出去後,整整一個晚上,我都沒有再見他。
等到第二天一早,我從牀榻上爬起來出去瞧,竟然還是不見人影。
莫不是一生氣了就賭氣走了?我房前屋後都到處瞧了一瞧,最後只在正廳裡的几案上,看見一張紙。
紙上寫的是字,筆跡秀朗根骨分明,白淵寫得一手好字。
雖然說平常人家的女孩兒本該是不識字的,但是我家裡只有我一個女兒,平日裡買賣記賬立契約什麼的爹孃都讓我學着做,所以我也大概識得幾個字。
我仔細瞅了瞅白淵的紙條兒,斷斷續續認出來“有要事”、“甚急”、“待歸”什麼的,大概明白了,白淵怕是有什麼急事要去辦,纔會這麼不見了人影。
又瞅了瞅,好像還寫着“勿離”“後山”什麼的,中間幾個字不認得,我就抓抓腦袋,想着白淵大概是說別讓我生氣,然後不要離開雲華山吧?
看來也沒什麼,左不過是他夜裡走了,給我留個信兒,讓我等着。不過這傢伙也真是的,居然都忘了我識字不全,在我家做了一年的夥計都做到酒罈子上了,還寫這麼文縐縐的句子,等他回來我跟他老賬新帳一起算。
我在雲華山裡待着,按着紙條子上面說的等他回來。等了三五天,沒回;再等十來天,也沒回;等到二十日上的時候,我終於有點沉不住氣了,這是怎麼回事?我又把那張紙條子來來回回看了幾遍,還是那幾個“待歸”“勿離”,也沒說要走多久。
那天晚上我突然就睡不着了。從白淵走的那一日起,十幾個夜晚我都睡得好好的,頂多不過是睡夢中會夢到他罷了,可是這一晚,我在牀榻上翻來覆去就是睡不着,腦子裡嗖嗖轉得飛快,白淵他是怎麼回事?
窗外的月光灑進來,我突然想起在九重天穹明宮的那一個晚上,我站在穹明宮的天井裡,低頭去看掛在腳底下的月亮,一回頭看見白淵長髮離披,扶着門站在寢殿門口望着我。當時白淵的眼睛裡有我至今都想不懂猜不透的東西,我不知道嘻嘻哈哈活蹦亂跳的白淵,爲什麼會有那樣的眼神,彷彿我像是一片紙,風一吹就會飛走似的。
每次憶起那個眼神,我都會心裡莫名地揪着痛一下,好像心裡被拴上了一根細細的繩子,一勒就是一抽。
白淵他究竟是爲了什麼事情,整整二十日都沒回來呢?他走得那樣急,該不會是有危險?我記得,白淵他在九重天上的職位是掌管天界降雪和三界六合所有的雪獸,上次他就是爲了收服一個雪犼獸受了傷,這回會不會是個更厲害的東西?
我一下子就坐不住了,翻身下榻,穿了鞋就往外跑。跑到外面的空地上擡頭看,北斗七星還在天上掛得好好的,穩穩當當不像是有什麼變故。我忽然一想,那張紙條兒上還寫着“後山”兩個字,雖然我不認得前後的那些字,但是白淵寫上了這兩個字,是不是讓我去後山?
夜裡風吹得呼呼作響,草坡周圍的竹林颯颯蕭蕭,按理我應該等天亮了再去,但是我還是穿好衣裳揣了顆夜明珠,徑直往那片竹林跑。
說是後山,其實它還有個正經的名字,叫鶴靈峰。之前我聽白淵提起過,鶴靈峰在我們住的那座山峰的背面,中間有一條山澗隔着,要是沒有什麼事情,就不要隨便過去,那條山澗又深又急,還是挺危險的。
現在我捧着夜明珠穿過那片竹林,在竹林的盡頭,果然看見了一條山澗。
我抱着那顆大大的夜明珠往山澗下面照,只見濃濃的夜色中,一條湍急的水流把兩側的岩石生生劈成兩半,又深又陡,嘩嘩的水流聲在夜空下顯得清冽又刺耳。夜明珠的光輝照耀下,被沖刷得一面尖刻一面光滑的岩石閃着瑩瑩的亮點,我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
我覺得有些奇怪,不知怎麼,覺得這條山澗像是有什麼不太對頭的地方,但是又說不出來哪裡不太對頭。這條山澗也正巧,不偏不倚剛好把我們住的那座山峰跟鶴靈峰分隔開,就是一道天然的劃界線。所以嘛,那片竹林還不是後山的範圍,只是因爲比較靠近,纔會這麼叫它的。
說來,我之前都還沒有去過鶴靈峰呢。
這條山澗我明顯是過不去的,於是我託了託又掂了掂手裡的夜明珠,打算往回走,一擡眼,登時嚇得一個激靈往後退。
就在山澗對面的一塊大石頭上,站着一個影子。
我頭一個想到的是這山上有鬼,可是這是白淵住的地盤,哪個鬼膽敢往神仙的地方跑?不過我再定睛一看,就明白了:他不是鬼,看他這副高高瘦瘦的模樣,尖利的嘴脣和眼睛,還有一身灰衣站在大石頭上的獨特風姿,定是那個灰衣人穆羽了。
我想起來他之前從我這裡騙去了玉環扔到山崖底下,害得白淵幾乎要跳雷池的劣跡,心裡曉得他不是善類,自己怕是走錯了地方不該到這裡來,一陣緊張地轉身想走。
但是已經來不及,我的眼角餘光裡瞟見他忽然擡了一下手,然後我就不由自主地往後倒下去,黑暗襲來之前,我聽見夜明珠掉進山澗深溝中的清脆的碎裂聲,在陰沉沉的夜空下格外驚心。
等我睜開眼睛醒過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在一處松林裡。
我很奇怪,爲什麼那個灰衣神仙穆羽會把我襲擊了之後扔在這個破林子裡面。而且我起身瞧瞧,這裡好像不是雲華山,我之前並沒有來過這片林子,沒有一點眼熟的感覺。
我踏着林子中間的碎葉一直糊里糊塗往外摸,終於走到了林子外頭,擡頭一看,登時愣住。
我一直以爲,在松林裡陰暗不明是因爲樹木長得太茂密了,但是出了林子,才發現,外面的天空竟然是一片混沌,烏黑的天頂中混雜着一縷縷灰色或紅色的流雲,來回翻動滾攪着,太陽或是月亮則根本看不見,陰暗沉沉的天空顯得異常地詭異可怖。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天色,不由得頗有些害怕,再向四周張望了一下,才發現自己的確是在一座山裡,但是這座山明顯不是雲華山。雲華山在南方,秀麗清幽,即便有山峰也不怎麼陡峭,一看就知道是個修身養性的好地方;但是這座山,卻是壁立千仞,高峻的山峰上松柏叢生,儼然是另一種氣勢。
這是怎麼回事,那穆羽爲什麼要將我扔到這個地方來,難道是爲了不讓白淵找到我?
我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裡,還好,那塊玉環還在。先前在九重天的時候,白淵說,他從長渺上仙那裡又給我要來了一塊玉環,據說是上面的平安咒是目前神仙界裡最上乘的,而且我戴上之後,不管我去了哪裡,白淵都能憑着這玉環的氣澤找到我。
說來,這個長渺上仙,八成就是我小的時候去我家蹭吃喝,然後給我起了名字送了玉環的那個老道士了。白淵說,他是蓬萊、方丈、瀛洲三座東海仙山上地位最高的神仙,三座仙山都歸他管,以他爲尊。不過我雖然受了人家這樣的恩德,卻從來沒見過他,我想着可能是長渺上仙太忙了,沒空子來看我這個凡間姑娘。
脖子上的玉環還在,我就多少有了些底氣,覺得一直在這呆着也不是個辦法,索性順着眼前的這條山溝一直往前走走,也許能走出去也不一定。
天色陰沉,地上又崎嶇不平,我跌跌撞撞摸索着走了好一會兒,纔看見眼前的山溝有些變得寬闊了,前面不遠處只怕會有一片山間的平地也不一定。
我正想坐下喘口氣歇歇,忽然前方猛地升起一道直直的黑煙衝向雲霄,隨即跟着的是幾道耀眼的亮光,或紅或藍,將那道黑煙團團纏住,殺伐兵戈之聲不絕於耳。
我被嚇了一跳,這裡是個什麼地方,我究竟遇見了什麼東西?
正在猶豫着要不要往前走,那道黑煙起處,猛然掀起一陣驚天動地的高吼,“嗚——”地一聲,像是什麼巨大野獸的嗥叫,吼聲之中卻有着濃烈的絕望和悲痛,讓我聽得心裡猛然一顫。
戰戰兢兢走兩步向前望去,我看見谷地的盡頭果然是一片開闊寬敞的平地,平地上甚至還有一座木製的小樓,像是個山裡人家的居所。
但是非同尋常的是,那座小樓的前面,竟赫然立着一頭巨大的黑狼。黑狼兩眼放出玄黑色的亮光,利爪上糊滿了鮮血,渾身的黑毛濃密光亮,個頭足足比它身後的那座小樓還要高出許多,此時正嗚嗚地嗥叫着,雙目如電徑直射向它面前不遠處的幾個……
我倒抽一口涼氣,連滾帶爬地躲到離我最近的一塊岩石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