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白淵是想直接帶我下界去的, 卻在蓬萊仙島九極宮的大門口,被別塵仙官攔住了。
白淵對他攤攤手:“你不用多慮,我的身體已經好了, 不用再去休養。”
別塵仙官端端正正地拱手:“神君雖然已無大礙, 但是身虛體弱, 此時下界只怕利大於弊, 還是回宮歇息一段的好。”
白淵還想搖頭, 別塵仙官又說:“況且,九重天上衆仙還有要事跟神君相商,還請神君回宮。”
我見狀, 連忙上前去也勸着白淵。白淵撓撓頭,只得允了。
等到了穹明宮裡頭, 我剛落座不一會兒, 連阿絨端上來的茶都沒喝一口, 就看見天井裡霞光閃閃落了一排神仙,數了數, 不多不少正是七個,走進來的爲頭那個藍袍子的冷臉神仙,正是玉衡星君。
我連忙站起來跟着白淵向他們打招呼,瞥見七星君瞧我的眼神有點不對,想着興許是他們有話要跟白淵說, 就想先出去, 卻見白淵伸手拉我一下:“沒事, 你坐着就是。”
“呃, 行嗎?”我看向那一溜兒神仙, 還是有點猶豫。
白淵卻已經拉着我坐下了,擺擺手讓阿絨他們捧茶, 請七位落座。
玉衡星君卻不怎麼客氣,拉着搖光星君一撩袍子坐下,冷冷哼了一聲:“聽說你受了傷,在蓬萊被三座山的神仙捧着養了多日?”
“啊,已經好了,皮肉傷而已嘛。”白淵擡手喝了口茶,問:“怎麼了?”
玉衡星君看他一眼,道:“你這傷倒是傷得巧啊,不前不後正是這個時候。你休養了多日倒是清閒,不過,凌霄殿上早就鬧起來了。”
白淵歪頭問:“鬧什麼?”
玉衡星君沒有立即答話,眼風卻向我身上瞟了瞟。
他旁邊的搖光星君則撐不住了,一拍扇子說:“說來話長,不過要說清也簡單,一句話——弱水倒流了,河牀枯了大半,眼見着都快被曬裂了。”
我愣了一下。弱水倒流?
白淵也是愣怔一下,眉頭皺了皺:“怎麼會倒流?”
搖光星君道:“這事還是當初,崑崙山旁邊西荒的衆山神上報,說崑崙山忽然有些震顫搖動,不知是爲何。後來又有青鳥使傳信,說弱水本來流得好好的,卻突然水流倒向,徑直朝着發源地崑崙山嘩嘩淌過去了。眼見着下游的水越來越少,最後連上游水道也快乾涸了,還是沒個轉機。”
白淵想了想:“凌霄殿上怎麼說?”
玉衡星君哼了一聲:“本來都吵吵嚷嚷各有各的理,等到天帝說,要派個能辦事的過去瞧瞧,一下子全都住了聲,沒一個敢答應的,個個都怕自己會把命送在那兒。所以到了現在還拖着呢。”
玉衡星君的話落,整個殿裡就一下子靜了。
白淵掃了一眼七位星君,扯了扯嘴角:“看來,天帝是想讓我去,所以各位來跟我說這個意思?”
玉衡星君的臉更冷了,又哼了一聲,轉了眼睛不理他。
這時候,別塵仙官開了口:“神君誤會了。其實,天帝是有想讓神君去崑崙山的意思,不過當時還是七星君和太上老君當衆極力勸阻,又有明一真人來傳了蓬萊長渺上仙的話,說神君受傷不能折騰奔波,天帝才作罷的。”
白淵擡眼望望玉衡星君,剛想說什麼,搖光星君咳嗽一聲:“哎呀,這都是小事啦,朋友之間說一句話又有什麼要緊。白淵啊,咳咳,我們就是跟你說下這個事,讓你想想怎麼辦。不過話說回來,除了弱水倒流之外,其他的倒還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所以雖然一直拖着也沒出亂子。”說着還偷偷拉拉玉衡星君的袖子。
白淵看向搖光星君,默然一會兒,說:“依我看,靜觀其變吧。”
衆位神仙面面相覷又是一陣寂靜,我有點忍不住,就問:“弱水倒流,爲什麼呢?好好的弱水怎麼會倒流?”
玉衡星君擡起眼皮看我一眼,目光中明顯是有些事情的,但是他沒有說出來。
白淵不動聲色地握住我的手:“該來的總會來,該走的也總會走,不用擔心。”
我側過臉去瞧他,心想還真是頭一回見他這樣正經嚴肅地對我說話。
其實白淵說的也對。
就在七星君走了之後,白淵在穹明宮裡待了沒幾日,我們就聽說弱水漸漸恢復了流向,水流也慢慢變多,然後就一切如往了。
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還是高興了一些的。白淵當時正在天井裡給婆娑樹澆水,卻彷彿早就料到會如此一樣,對着一旁站着報告的別塵仙官點了點頭,就接着去換下一桶水。
我發現,自從白淵從蓬萊出來,他的性子好像就變了一點,沒有以前那樣的瘋瘋癲癲活潑歡脫了,而是好像很有些心事的樣子,嘴角的笑容不僅少了,笑起來的時候也沒有以前那樣開懷了。
我有些擔心,看着他又給婆娑樹澆了兩桶水,就走過去跟他搭話:“白淵,你哪裡不高興嗎?”
白淵放下水桶直起身來:“沒有。”
“那我這些天看你都不怎麼鬧騰了,笑的時候也少了,是在想什麼事麼?”
“哦,”白淵輕輕拍拍沾了點土的衣裳:“是在想事情。我想,什麼時候能帶你出去,我們說好了的,要去很多地方。”
我愣了一下,腦袋轉幾轉,纔想起來,在穆羽沒有把我弄暈看那個夢境之前,我是跟白淵說好了要去各處看看玩玩的——折騰來折騰去,我自己都差點把這事情給忘了。
白淵說,這件事情看我的意願,於是我很自然地選擇了先回林州。
等到了林州,我望着那道高高的城門,還是有點恍惚。
林州城還是那樣,人來人往車馬如流,城門上的旌旗也是一排排飄揚得好好的,如果不是城樓的石額上還殘存着一點當初被燒黑的痕跡,我都幾乎找不到一絲那場動亂的影子來。
進城之前,我跟白淵先去了城外那片柳林子裡面,到爹孃的墳上拜了幾拜。當時我跪在墳前傷心難過,卻看見白淵對着墳頭,一板一眼行的是女婿的禮。我猶豫着嘆了口氣,也沒有管他。
等進了城,我沿着熟悉的街道一路走過去,看見來來往往的大人孩子都是安穩自然,彷彿都不記得當初的那場火光中的兵亂。其實,若是大家都不記得了,反而也許是好的,一根蒺藜藤紮在血肉裡,又何必一定要讓它拔出來露在外面呢。深深地埋起來,有時候會對人對己都好。
我跟白淵是從西城門走進去的,白淵拉着我的手,一路都默不作聲。其實我想起來,當初反而是他,總是喜歡東顛西顛地到處跑的,整個林州城裡大概沒有他不知道的地方吧。
路邊的包子鋪冒出騰騰的熱氣,賣包子的老闆忙來忙去地招呼着我們倆,我卻在這時候想起瀛洲仙島上的玉泉水來,那一眼子泉水,升騰出來的白煙,也跟這個好像差不多。
正在出神,我忽然聽見不遠處一聲清脆的碎裂聲,像是什麼陶瓦之類的東西給摔碎了。轉頭一看,我愣了愣。
街道右邊不遠處就是一棟頗有些氣勢的酒樓,酒樓的樣子我不怎麼熟悉,但是那樓門口一張烏木大匾額上端端正正書着“勾月臺”三個大字,卻是熟得很。
話說這三個字,還是當初羅孝廉告老還鄉的時候,城西王家老爺尚還身子健朗,親自帶着店裡夥計捧着滿滿一盤子金條去了羅家,請羅孝廉寫了這三個字。當初這塊匾掛上去的時候,王家在勾月臺財大氣粗地大擺流水宴席,足足從我家搬走了五大車的梨花醉,我因着這一筆大財而一直把這事兒記得清楚。
而現今,這勾月臺原先的模樣也沒了,屋檐廊柱什麼的看上去都挺新的,只怕是兵亂的時候舊的勾月臺酒樓被燒燬了,如今就重建了一個。
這倒不打緊。打緊的是,酒樓屋檐底下,正靠着廊柱衝我張口結舌瞪眼睛的那位,不是當初去我家求親卻遭了白淵一個繡香囊栽贓的王家老三,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