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 我跟緋顏在九極宮外面一直待到暮色漸濃,都沒有看見白淵出來。
等到昴日星君已經下了值,北斗七星君都在天上露出行跡來了, 方纔有幾個神仙從宮門裡出來, 對着我很客氣地施了一禮, 說元清神君正在靜養, 請我們先去歇息。
然後, 便是一串仙侍過來,帶着我去客房。第二天早上,我又去九極宮前望了望, 倒是有些神仙面色匆匆地來來往往,但是直到傍晚, 纔有個仙侍出來, 又請我回去。
再往後的幾天裡面, 一直都是這樣。當然,我等得雖然有點焦急, 但也不至於無聊,因爲九極宮簡直就是一個大花圃,庭前屋後、廊上亭下、牆根乃至於屋脊,都長滿了各種各樣的奇花異草,花開花落葉卷葉舒, 甚至有的花草還會隨着一天之中時間的變化而變色, 簡直是萬紫千紅流光溢彩。
不過, 即便花草繁多, 但是絲毫不見雜亂擁擠, 雖然猛一看上去像是隨意生長的,但是細細一瞧, 就能看出來,這些花草的排序、參差都是很有講究的,乃至於哪種花種在哪個角落裡能最鮮豔地反射陽光都很精準,一看種花人就是此中能手。
當然,我問了九極宮中的仙侍,才知道這些花草,都是長渺上仙親自拿着鏟子澆水鬆土種出來的。我跟緋顏聽了,不由得感嘆原來長渺上仙除了會打架還會這樣的本事,果真奇才也。
等到第七天上,我又拉着緋顏在九極宮門口張望,先是聽見宮裡頭像是有一陣騷動,然後一羣紅紅綠綠的神仙擁出來,裡面有玄一上仙,有明一真人,有凝霰上仙,甚至還有上回見到的那個叫綸音童子的小神仙。
我連忙迎上去問:“怎麼樣了?”
玄一上仙道:“夫人放心,神君已無大礙,多多休養幾日便好。”
我趕忙跟他們道謝。神仙們客客氣氣地回了禮,一個個都走了。最後,剩下一個小小的綸音童子,眨巴眨巴大眼睛,像是想跟我說什麼,卻被玄一上仙回身喚了他了一聲,他也就扭着小屁股顛顛跑走了。
回身再一看,緋顏不知什麼時候也跟着凝霰上仙跑了,一邊跑還一邊叫:“嘟嘟,嘟嘟哎你等等我——”
我揉了揉腦袋,正想着接下來怎麼辦,這時候,宮門吱呀一聲,又走出一個神仙來。
這位不是別個,正是那位在我夢境中閃閃發光的長渺上仙。
我看着那一身金衣慢慢朝我走過來,長長的銀髮被一個鎏金冠束住,非但沒有凡間富人穿金戴銀那般的俗氣,反倒從頭到腳都透着絕世超俗的威儀和尊嚴,讓人不敢去褻瀆。
我下意識摸了摸脖子裡的玉環,想起八歲那年見到的給我起名的老道士,再看看眼前這個青年,不由得一陣恍惚。這些神仙果然是物以類聚人以羣分、臭味相投狼狽爲奸,明明是兩個風姿卓絕的男子,白淵下界的時候把自己倒騰成一個破爛乞丐,長渺上仙下界時候就把自己變成那麼個邋邋遢遢的老道士,果然是幾千年的好朋友,做出來的事兒都差不多。
我念着他給我起名字送玉環的恩情,就上前去給他行禮:“拜見上仙。”
長渺上仙對我點了點頭:“免禮。”
我直起身來,正要問問他白淵的身體大概多久能好,可是等到看清楚他的臉的時候,卻一下子僵住。
我明明記得,夢境裡面,長渺上仙是個容色風姿都不輸於白淵的美男子,尤其一雙美目明亮逼人,顧盼之間都能看見華光神飛。白淵的眼睛是水汪汪長睫毛,眼珠子黑亮亮得像兩顆黑瑪瑙;長渺上仙的眼睛,則是眼角斜飛高揚入鬢,襯着一雙濃黑的劍眉就是天邊最亮的明星。
可是現在見到的長渺上仙,他的眼睛是緊緊閉着的。長長斜飛的眉毛下面,只有眼睫低垂,而且動都不動一下,眼皮彷彿被什麼緊緊壓住了,了無生氣。
可是他行走舉動看上去都跟常人無異,就連跟我說話,都是距離保持得剛好,方纔說“免禮”的時候,也是正對着我的。
若不是我看見了他的臉,我還不會知道他是閉着眼睛的。
我有點驚訝得愣怔了,長渺上仙卻像是知道了我心裡想的,淡淡道:“我的眼睛看不見,不過做些平常的事情還是可以的。我給白淵治傷,也沒弄出什麼差錯來,你不用擔心。”
我連忙說:“哦,沒有,我不是這個意思,嗯,上仙你……”我頓了一下,想着還是跟他套套近乎的好,就說:“我記得,我小的時候,上仙還去過我家給我起了名字,莫離感激不盡……”說到這裡,我忽然又想起來,當時那個老道士雖說邋里邋遢,但是一雙眼睛好好的,看來長渺上仙是近幾年纔看不見東西的……
長渺上仙仍是淡淡的:“嗯,當時我用了個將死的凡人的肉身,是與我本體不同。”
我卡了一下。
原來那個老道士只是長渺上仙借的一個殼子……我說呢,再怎麼,願意把自己的原身搞成那副模樣的,也就白淵一個了。
長渺上仙對我微微一擡手:“你跟我來,有事情跟你說。”
“啊?哦。”我反應了一下,連忙跟在他後頭進了旁邊的一座偏殿。
偏殿裡燃着嫋嫋的薰香,這種香氣又跟我聞過的許多香都不一樣,嗅起來濃而不鬱,清新長久,果然還是仙家的東西好。
長渺上仙眼睛盲着,卻連個仙侍都不帶,只孤身一個領我進了殿,而且在上臺階的時候就好像能看見一樣,擡腳不高不低穩穩當當,連進了門往坐席上落座都不差一寸,甚至還伸出手看似無意地撥了撥座旁的小薰爐子,讓裡面的香散得更開了些。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這個明明閉着雙眼卻絲毫不見差錯的銀髮青年,善哉善哉,果然神仙就算是瞎了也比我們這些凡人要厲害很多啊。要是我盲了雙眼,還不知道會怎麼寸步難行呢。
我肅然起敬地望着長渺上仙,覺得世間三座最有名的仙山的共主名號,果然不是瞎吹的。也怪不得我不管在夢境裡面還是現實裡面,看見上到天帝下到仙侍,都對他頗爲尊敬有禮。
長渺上仙把臉向我這邊微微轉了轉,就好像看着我一般地開口:“我想知道,白淵是怎麼受了這次傷的。”
我聽他這一問,腦子裡纔回想起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不由得有點訕訕:“嗯……其實……是有一個叫穆羽的,他原身是寒鴉的那個,跟白淵有舊怨……那天他把我劫持了,白淵就去找他,兩個就打起來了。”
長渺上仙臉色沒有動,接着問:“穆羽,可有跟你說過什麼?”
我本來是故意避開了那個夢境沒有說,卻不料長渺上仙一下子就戳中要害,我只好招供:“嗯,其實他說的倒不很多,他給我看了一個夢境……”
長渺上仙微微動了動眉角:“夢境裡面有什麼?”
我一下子就說不出話來了。
我怎麼跟長渺上仙說?我的未婚夫,在很久很久之前,愛上了一個小女孩?還是直截了當地說,其實我已經曉得了白淵爲什麼會喜歡我?
艱難地躊躇到了最後,我摸摸鼻子,嘿嘿擠出一個笑來:“嗯,裡面,有當年上仙您在南荒對戰赤焰驪龍的英姿。”
長渺上仙眉毛動了一下,然後面容好一會兒都沒有變化,就那麼閉着眼睛坐着,到了最後我都幾乎要疑心他是不是睡着了。
正當我就快要忍不住伸手推推他的時候,長渺上仙忽然開口:“你看到的這個夢境,是穆羽用他所知道的那些舊事造出來的。但是,他並非完完全全曉得一切,也有很多事情,是他不曉得的。你想不想聽一聽,玄棠死了之後的故事?”
我愣了愣。玄棠死了之後?她人都已經死了,故事還會有什麼發展麼?
長渺上仙沒有理會我的愣怔,自顧自地緩緩開口,一言一語道出很久很久之前的那些風煙變換,悲歡離合。
三千年前,玄棠死於南荒。
白淵被連拖帶拽地架回到九重天后,長渺上仙將他鎖在穹明宮裡幾個月不許出去,日日除了給他治傷,就是跟別塵仙官輪流看着他,不讓他腦子一熱去幹出跳雷池毀元丹之類的糊塗事。對外則稱,元清神君收伏赤焰驪龍元氣有損,要閉關靜養。
但是,等白淵渾身上下傷都好了,長渺上仙終於也攔不住他。
白淵從穹明宮裡跑出去,一頭就扎進了離恨天上的兜率宮,想從太上老君那兒找出一顆能讓玄棠起死回生的靈丹。
當然,沒找着。
然後,白淵又去了藥仙那兒,當然也沒有找着可用的東西。
長渺上仙則袖着手冷眼瞧着白淵上天入地地亂跑,心裡曉得他是徒勞無功,也不去攔着,想着他瘋過這一陣子,自然就慢慢會好了。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到了最後,白淵一路闖進了南極長生大帝宮中,鬧死鬧活非要看看玄棠的那一頁簿子。南極長生大帝攔擋不住,只得命司命星君將命格簿子抱了出來,翻給白淵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