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元清神君被謝莫離轟走的事情告訴了那個灰衣神仙, 他聽後就走了,只說讓我接着盯好那個女子。我覺得受人恩惠自然就要盡職盡責,於是當凡間的兵亂鬨起之時, 我是頭一個意識到危險的。不過, 在謝莫離一個人跑進動亂兵禍的林州城的時候, 我還在猶豫要不要這時候管管閒事, 畢竟現在那灰衣神仙不在, 沒有說讓我出手幫人。但是當我瞧見一圈的蠻橫兵士把一個小女子不懷好意地圍起來的時候,手上的彼岸花不經召喚又自己冒了出來,長長的指甲映着火光, 透出死亡的氣息。也就是那一次,我才曉得自己這個與生俱來的奇特體質竟是如此趁手, 除了用來臭美之外, 原來我還可以做個救美的英雄。
但是那一天我沒有開心很久, 謝莫離捂着臉在血灘前哭起來的時候,我也是有生以來頭一次覺得手忙腳亂, 之前沒有練就一身哄女孩子的本事真是不便。而且很快我就瞄見天邊一道白光由遠及近,一臉驚惶的元清神君看到我們倆,面色白得跟雪似的,然後一個手刀就把我給劈暈了。我迷迷糊糊昏過去之前,還聽見他在很急切地叫什麼, 大抵是在心疼他的姑娘罷。
醒來之後就在雲華山, 我有幸觀賞了元清神君的一屋子藏嬌之後, 被他提溜到竹林裡算賬盤問。老子覺得自己很憋屈, 不就是趕在你前頭救了你的女人麼, 吃個什麼醋?況且……我眯眼探察了一下,現在元清神君好像受了傷喲, 明明自己都有點氣息不穩晃來晃去的,還想收拾我?你也太有點小瞧我們赤狐族了罷。
那天的竹林裡,莫離第二次從元清神君的手裡把我“救”了下來。我也不點破,只是記起剛纔瞧見的一大堆漂亮女人,再看看眼前的莫離,心裡不由得有點爲她覺得不平——他元清神君天上地下都是響噹噹的風流郎,卻連這個普通的凡間女子都不放過,若是這位謝姑娘就此做了他的下一個姬妾,等元清神君玩完了還不就是被甩了獨守空房的命?嘖嘖,老子雖然也是風騷妖豔的狐仙,可也有點看不過去啊。
因爲這麼點不爽和同情,我開始有了想把謝莫離從元清神君手底下挖走的心思,當時我把這個想法,起了個自己覺得很好聽的名號,美其名曰救人於水火之中。那個時候我對自己說,我只是同情心氾濫兼無聊要死想管閒事,沒有真的把這個凡間丫頭放在心坎上。
存了這麼個心思,所以那天我晃晃悠悠走了之後,並沒有遠離那座雲華山,隨便在山腳下找了個樹洞歇着,心裡盤算怎麼把人給偷出來。不料那個灰衣神仙卻一下子找到了我,眉眼間怒氣橫生:“誰讓你去救那個女子的?”
我挑挑眉:“我自己的決定。怎麼了,難道不該救?”
灰衣神仙冷笑一聲:“當然不該救。我費了心思讓北荒的雪犼獸作亂,把白淵引過去受傷不得趕回來,正是爲了這次兵亂的機會。你倒好,充個英雄好漢把人救了。”
他話裡有話,我慢慢一想,他就利用雪犼獸把元清神君引走,兵亂的時候不管謝莫離身處的險境,若是那姑娘真的受了什麼傷害折磨,元清神君就算是再趕回來只怕也於事無補,然後他們倆估計就沒戲了。
這可是個好計策,但是我一下子心口發涼,這個灰衣的傢伙,真的是神仙麼?我印象中的神仙們,雖然不是完美的,但是起碼不會對一個弱小的凡人做這樣冷酷的事情。想到這裡的同時,不知怎麼我又有點後怕和慶幸,幸好我一直在,幸好我把人給救了。同時又有些憤怒,我實在不知道這是爲什麼,爲什麼元清神君和這個灰衣的傢伙都不肯放過一個普通的凡人姑娘,元清神君是一直把她緊緊抓在手裡生怕她不見了似的,而這個灰衣神仙顯然是把她當作一個對付元清神君的棋子。
灰衣神仙冷笑:“你現在把事情弄成這樣,也並不是沒有轉機。接下來的事情我會自己去做用不着你了,我們之間的交易到此爲止,你可以走了。”又擡眼冷冷打量我一下:“這件事情已經跟你沒有關係,不要再插手,否則我會讓你付出代價。”
我聳聳肩,聽話地走了。但是這並不意味着我被嚇退了,老子還是有那麼一點子膽量再去接着管這件閒事的。於是過了幾日之後我很快就從嘟嘟那裡打聽到,元清神君誤以爲謝莫離死了,一下子瘋魔起來要跳雷池,一干仙友們把他攔下之後,玉衡星君去凡間把謝莫離找着帶去了穹明宮,然後倆人估計就冰釋前嫌皆大歡喜了。嘟嘟在信裡還頗爲八卦地說,好像那姑娘跟元清神君有什麼重要的聯繫,當初元清神君爲了早日在茫茫凡世找到她,竟然硬是搭上自己的五百年壽數,從月老那裡開啓了塵封已久的碧水鈴,使得他能得到紅線的牽引,並且在遇見這姑娘的時候不至於錯過。
嘟嘟傳信過來之後,我獨自靜靜窩在赤狐谷的小山洞裡,望着開滿了山坡的滿山紅,喝着小酒笑起來。元清神君費盡心思和力氣,還差點把命給搭上,就是爲了這個凡間姑娘。既然這樣,我這點子幫閒看熱鬧的小心思又算得了什麼?我只不過是一隻倒黴的紅狐狸,喝醉酒之後偶然闖進這一段姻緣。我對自己說,我的心裡更多的是同情和關心——就像芳蕊的事情之後我就意識到的,我知道怎麼好好對待一個人,卻不知道好好愛一個人是什麼樣的。
我以爲這件事情就這麼過去了,但是後來有一日,我離開赤狐谷散心,不知怎麼鬼使神差又撞到了雲華山。而且我來得真是時候,遠遠的山峰上正打得熱鬧的那兩個,不是元清神君和灰衣神仙,還會是誰?
我本着看熱鬧就要看到底的心思,隱了身形湊過去瞧,不料在那山峰附近的一個山洞裡,我看見了有一陣子沒見的謝姑娘。她好像很着急想過去幫忙,但是明顯自己本事不夠只得在洞口跺腳繞圈兒。我正想去跟她敘敘舊,眼角的餘光瞥見正打鬥的那裡猛地兵刃相交,亮起的光芒直直逼向那傻乎乎的丫頭,一剎那間手上又是一熱,彼岸花瘋狂蔓延開來,我覺得心裡狠狠抽緊了一下就飛身過去撲住她,這時候不曉得哪裡掉下來一塊崩裂的山石竟不偏不倚砸到我背上,痛得老子暗暗齜牙。
灰衣神仙冷冷看過來的時候,我覺得他不懷好意,頭腦又是一熱就去跟他談條件,他放過謝姑娘我就把元丹給他。莫離好像很感動地看着我,老子裝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心裡卻暗自淚流:老子都打回原身重新修行兩次了,要有第三次也只能破罐子破摔好了。老子說的也是真心話,一千年後還是個風華傾國的美男子!慷慨激昂的同時,老子心裡還有點莫名地竊喜,看來我在謝姑娘的心裡還是有點地位的嘛!元清神君你不要太吃醋哦嘿嘿!
那天的事情一陣混亂,我最後竟然把嘟嘟都給叫了來。嘟嘟雖然跟元清神君是酒肉朋友,但是心裡一直梗着他妹妹的事情,總是很不爽於元清神君的一個又一個新歡舊愛。他對莫離也沒有好臉色,但是老子很仗義地把她一路帶到了蓬萊島,在一邊看熱鬧的同時,竟然還暗地裡突發奇想:若是元清神君就這麼死翹翹了,那無依無靠的謝姑娘是不是就輪到老子來照顧了?
這個奇想顯然在當時不可能,但是卻總是縈繞在我腦子裡揮之不去,導致我在蓬萊仙島上一直心神不定有些慌亂,並且在元清神君被救治結束後愈加明顯。那日晴朗天空下,莫離說她得慢慢想想,那個時候我的慌亂達到了頂峰,我彷彿能夠看到有種本來在手裡的東西慢慢遠去,我伸出手卻攔不住。
我的情緒除了嘟嘟誰都沒有注意到,那晚他把我拎着去了瀛洲,一張石桌一壺酒,語氣很清淡地說:“你在難過。”
我聳肩:“哪有。”
嘟嘟從鼻子裡哼了一聲:“咱們是從小在一塊長大的,你的心思我還看不出來?”然後語氣加重了:“你心裡早就有了她,之前你還可以時不時出現陪在她身邊,現在卻終於要放手離開了,你在難過。”
我伸手敲了敲酒壺:“你真的確定?我是一直嘴上調戲她,不過那只是我身爲狐狸的本性使然,我可是自己都沒覺得我會愛上她。你倒是先來猜了。”
嘟嘟眯眼瞧着我笑:“你做過的事情我還不知道?或近或遠地跟在她身邊,她有麻煩你就去救,她傷心了你就去抱着她安慰,連她要給未婚夫治傷,你都盡力幫忙。”然後斬釘截鐵打斷我未出口的話頭:“你別說這是同情援助,也別說是習慣了好好待人,你就是早就愛上她了,別到這個時候了還不承認。你自己尋思,是不是離開她的時候會覺得擔心,她在你身邊哪怕是在中氣十足地罵你臭狐狸你都舒坦?前些天她傷心哭起來,你給她遞帕子然後把她抱在懷裡的模樣我可都瞄見了,本上仙活了這麼久,可還是頭一回看見你臉上有那種心疼人的表情。”
我攥着酒壺的把兒,沒有說話。
嘟嘟語氣緩下來:“你在想,你爲什麼幾千年了都沒個正經的桃花運,怎麼就偏偏看上她了對不對?別想了,愛情這種事情哪有什麼緣故,即便是有,也都是自己編出來安慰自己的罷了。當年元清神君要死要活地愛上她,也是不知道爲什麼。”
我放下酒壺,撐住頭。明亮的月光落在酒盅裡,晃晃悠悠的一小盞。
然後嘟嘟就沒有再說話,只是一直陪我喝酒。我記得那天夜裡的月亮很大很圓,跟當初我第一次遇見莫離的那個夜裡一模一樣。我想,我並不是因爲嘟嘟的話纔看清楚自己的真心,我心裡想的是什麼我自己早就曉得,只是我不對自己說實話。從林州到雲華山到蓬萊島,我的所作所爲都很清醒,也正是因爲清醒,我也明白莫離的心裡,我只是個妖嬈豔麗的風騷紅狐狸,跟她所喜歡的未婚夫不一樣。他們之間是被元清神君以靈力修爲和數千年的時光苦苦堅持維繫的感情,元清神君用大半輩子來守護着,失去又追尋,還跟一場震動三界的天庭大亂聯繫着,不是我這個半路冒出來的紅狐狸可以中途打斷的。
可是愛就是愛,情就是情,不會因爲時間長短和最終她跟了誰而有高下之分。我想,即便是有緣無分的那個,我心裡的感情比起元清神君來,也不會遜色。而如今我爲了她而離開,也正是由於我的這份毫不遜色。
我記起當初芳蕊說,若是要證明真心,便是要將自己身上最重要的東西給了對方。赤狐身上最重要的是大尾巴尖上的一撮絨毛,那是我們的靈力精華所在,也是全身最漂亮的地方。我把那撮毛用彼岸花帕子包起來留給了莫離,要表明的不是放手,而是真心。
而且,嘟嘟對我透露說,元清神君身上的傷根本沒好也治不好,心脈和五臟都受損只能靠仙藥撐着——其實那次決鬥的傷害不是根本的,最根本的是每隻千雪白猿與生俱來的不可改變的命運和絕不過九千歲的壽數。元清神君活了八千多歲已經算是長壽,他的爺爺和父親都沒有他活得長。壽數到了就得死,不管是天災天劫還是仇殺病患。
因着這個,我暗暗想着,留下這一撮有赤狐靈力的絨毛,或許危急的時候還能緩一緩元清神君的傷呢。到了那個時候,莫離還能再記起我一次。
這個,也算是我的私心。
嘟嘟把我揪回了赤狐谷,說讓我好好歇着別再折騰。我很聽話,日日坐在我的小山洞口,旁邊一張石桌一壺小酒,喝得悠然自樂。光亮晴朗的陽光無拘無束撲滿山坡,照得整個山谷的滿山紅都明豔豔的極其美麗動人。
笑看蒼天無人語,醉向花陰莫問情。
我覺得這樣也頗好,你握着你的姻緣,我守着我的相思,不論先後不管高低,每個人的愛都是一樣的珍貴至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