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天冷,清早更甚,但前來多蚌廟祈福的善男信女並不少,賀榮站在寺院外,瞧着那往來如梭的人羣,面色有些凝重。
廟內,江淮自佛像前深深俯首,又緩緩擡身。
轉頭看着左側的橋九娘,那人埋身許久,一直在嘟囔着什麼,雖然沒聽清,但想來都是在爲自己唸叨,心內溫暖。
回頭望了望,起身出去了。
賀榮見她走出來,單手幫她攏了一下領口:“白日天冷,怎麼不多穿點兒?叫高倫給你帶了嗎?”
江淮輕輕搖頭:“我不冷。”
“不冷也要穿着。”
賀榮指了一下不遠處站在馬車前的高倫,那人點頭,忙掀開簾子說了一聲,就見律兒從車廂裡下來,拿着件披風給江淮穿上。
“大人,咱們什麼時候回去?”律兒柔聲道。
江淮道:“馬上,你先回車上等着吧。”
律兒點頭,縮着手腳跑回了車裡。
賀榮瞥了一眼這丫頭的背影,冷淡道:“風塵出來的?”
江淮輕笑:“英雄不問出處。”低頭摩挲着斷指傷口,“仗義每多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律兒人很好,伺候我足夠了。”
賀榮點了點頭:“你覺得放心就好,回去大湯後,萬事小心,還不知道湯帝會如何處置你呢。”扶了扶她的肩膀,“不過無妨,等你回去長安之後,你大哥也該回京了但還是要小心。”
江淮感受着師父那渾厚的握力,無聲頷首。
“盲兒。”
橋九娘從裡面走了出來,手裡拿着一條紅繩,是雙股繩子擰出來的,小指粗細,上面掛着一個極小的鈴鐺,樣子很是熟悉。
江淮盯着這條福繩,仔細想着,終於想了起來。
當年去洮州調查魚稅的事情時,臨了啓程的沙船上,寧容左追到景江的岸邊,給她親手繫上的那枚平安結,和這個一模一樣。
想起寧容左,想起回去長安就要重新遇到他,想起四年前臨走時和他在北東宮的離別,江淮只覺得心內發堵,又有些隱疼。
橋九娘端詳着她的表情,伸手摸了摸她的臉,指腹上的薄繭劃過她冰涼的肌膚,不捨得紅了眼睛:“回去後,要小心那。”
江淮點頭,也不想再繼續耽誤時間,依依終須別,乾脆的拿開橋九孃的手,溫暖的笑了笑:“師父師孃,盲兒走了。”
分開後,就再也聽不到有人喚她盲兒了。
賀榮抱臂,沉默着頷首,那眼底深處映着濃滾的不捨。
江淮一秒都不忍心對視,最後看了淚眼婆娑的橋九娘一眼,然後利落的轉身走向馬車,頭也不回的進了車廂。
高倫無言,向不遠處的兩人點頭,然後趕車離開。
橋九娘抹了抹眼角的淚,回頭看賀榮,那人不知道什麼時候背過身去了,她扳着他的胳膊轉過來,卻發現那人竟然淚流滿面。
橋九娘嚇得眼淚一下子憋了回去,說道:“你這是?”
賀榮用手掌粗魯的蹭了一下眼睛,又眨了眨,深呼一口氣,負手往前走着:“我心疼孩子,你還管那。”
橋九娘跟在旁邊,故意笑道:“咱倆成親這麼多年,頭一次看到你掉眼淚啊,那你方纔還裝,不捨的孩子就直說啊。”
賀榮嘆了口氣,悵然道:“算了吧,這孩子見我不捨,肯定會害怕的,她在大湯維持着,咱們在大燕撐着她,且苦着吧。”
橋九娘點了點頭,又猛然想起來什麼,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想起來了,我當年生子沉的時候,你也在牀邊掉眼淚來着。”
賀榮皺眉,輕咳了兩聲:“胡說什麼。”
橋九娘哈哈一笑,沒在說話。
待回去賀府時,瞧見那吳修遠跑了過來,恭敬道:“賀老爺,老夫人,你們府裡那個長得漂亮的姐姐呢,我想把這個給她。”
說罷,將手裡攥着的紙張擡過去。
賀榮接過,只見上面用很標準的隸書寫了另一句詩。
黑髮不知勤學早,白首方悔讀書遲。
橋九娘瞧見吳修遠眼底下的烏青,知道這句詩必定是他熬夜寫出來的,估計是擔心自己寫不好,一遍又一遍的寫的。
苦澀一笑,她揉了揉那孩子的頭髮:“姐姐走了。”
吳修遠掩飾不住臉上的驚愕和落寞:“走了?去哪兒?”
賀榮將那張紙遞迴給他:“回大湯了,回家了。”
吳修遠攥着那張紙,小手冰涼,失落道:“那姐姐她什麼時候回來?明年夏天她還會回來嗎?”
賀榮笑道:“修遠啊,你好好讀書,有出息,做了高官老爺,就能去大湯見到她了,到時候,你自己把這張紙交給她。”
吳修遠聞言,搖了搖小牙,轉身跑開了。
橋九娘喊了一聲,那孩子沒理,她搖頭道:“這孩子。”
賀榮輕笑,沒再說話。
出了大燕國境,慢行三天,很快就入了大湯國境,過北疆陽城那九關的時候,也沒人敢攔,許是湯帝早就下了旨令。
遂又三日,到了沂北金城。
乘車進入北最邊的萬枝縣,那裡受戰亂影響最小,人氣兒也比較旺盛,街邊巷尾到處都是熱鬧的吆喝聲,元氣恢復的很快。
趕了七八天的路,律兒早就顛簸的渾身發痛,江淮乾脆叫高倫找一家客棧歇腳,反正人已經到了大湯,延緩幾日算不了什麼。
“大人,到了。”
江淮下了馬車,將暈乎乎,快要折騰吐了的律兒扶下來,這丫頭坐不慣馬車,渾身快要散架,無力的靠在她身上,臉色慘白。
高倫去停馬車,江淮瞧着面前的客棧,輕笑道:“萬枝客棧,方纔看到一個萬枝酒樓,這萬枝縣的人真不會起名字。”
律兒打了一個大哈欠,點了點頭。
江淮扶着她走進去,裡面人不多也不少,都是落腳吃飯的,大家說說笑笑,見她們是女子,紛紛看過來,過兩眼癮也就罷了,再轉過回去嘟囔着,不知道在討論什麼。
“夥計!”江淮喊道。
那店小二連忙嬉皮笑臉的走了過來,把毛巾往肩上一搭,見是兩位女子,有些稀奇的笑道:“這都晚上了,二位姑娘是要住店吧。”
江淮點頭:“兩間上房。”
店小二愣了愣:“您二位兩間?”
正好高倫走了進來,江淮把律兒推給她,淡淡道:“我一間,他兩口子一間,快些拾掇,錢差不了你的。”
說罷,掏出一小錠銀子放在他的手心。
店小二立刻喜笑顏開,引着她往二樓走去。
高倫扶着律兒,那人身子的軟得像水一樣,廢了好大的力氣才邁步上了樓梯,又跌跌撞撞的望着走着。
而大堂吃飯的一衆人中,有個滿臉橫肌肉且絡腮鬍的,瞧着律兒那上樓時的楊柳細腰,露出一個貪婪的笑容,拍了拍旁邊的人。
那是個更加膀大腰圓的男子,眼神陰狠,是個光頭。
“幹什麼?”他不耐煩的說道。
他一說話,周遭吃飯的客人立刻小聲下去,不敢招惹他發火。
而那個絡腮鬍一指律兒,說道:“七爺,您瞧。”
被喚作七爺的那個光頭擡眼過去,眯着眼勾脣一笑,裡面生了濃滾的**,抿了口酒:“漂亮。”
絡腮鬍笑道:“前頭那個更漂亮。”
那個七爺擡頭晚了,只看到個背影,遂不甚在意,只道:“先把剛纔那個小娘們辦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