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在城東,好像流民的危機讓它們開的更盛了,加上昨夜那一場暴雪,天地滿是銀裝素裹,那嫣紅的花瓣點綴在上,猶如白紙欲滴的鮮血,佇立在官道上還未走近,便有一股清淡的香味撲面而來。
葉頌穿着那身水綠色的戎裝在原地躊躇,這股寡淡的梅香當真是和那人的味道一模一樣,想起當日她從風月閣跌入江淮懷中時,入鼻即是如此。
不知這人約自己在這裡做什麼。
葉頌伸出柔夷的小手捂在自己的胸口處,那裡好像揣了個兔子,跳的劇烈以至她無法呼吸,周遭的氣氛都變得緊繃,她的臉色也悄然浮紅。
“該死的寧容遠,我的靴子要溼了。”
她嘴上抱怨着,腳底下卻走的飛快,恨不得馬上就見到那人。
腳下的踩雪聲吱吱隨行,周遭卻不見江淮的身影,這片梅林又好似沒有盡頭般,葉頌的視線攛掇在白紅相間的梅枝中,哈了哈被凍得通紅的手指,不快的抱怨道:“這人跑哪兒去了?約了人家卻不現身,等我找到你,非要好好收拾你。”
她正說着,突然腳下踩空,不及反應,右腳踝處猛地被繩索勒緊,伴隨着尖叫聲響起,葉頌整個人被甩了起來,倒掛在了那顆巨大的梅樹上。
迎面是一張溫溼的帕子,帶着怪異的味道。
葉頌不過吸進一口,便覺得頭暈目眩,睫毛顫抖兩下,那雙如曜石般的眸子變得迷離,像是要化開的墨珠,兩秒後,閉眼暈厥了過去。
九牧從那樹後走出來,手腕翻轉,掌心出現一柄小刀,嗖的割斷了那繩子,順勢將葉頌輕如雲朵的身子接在懷裡,然後面無表情的向莊恭的外宅走去。
隨着時日的加長,國學院和四門館的學生鬧得越來越厲害,對新政推行的反對聲也愈發激烈,皇帝本想不作爲,誰知道這幫學生不肯罷休,還聯名寫信上疏至鄧昭錦的石渠閣,言辭如刀,扎的寧容左渾身是洞,甚有不堪入目,
無可奈何之下,皇帝只好動用武力,命令齊奪帶領十六衛內隨調的神龍衛前去鎮壓,誰知道五院之中,國學院和四門館的學生身份最正,皆是名門出身,完全不把他放在眼裡,嘶喊連天,便是舉着長槍逼近喉嚨,也絲毫不後退。
瞧着那些張牙舞爪,任誰也不放在眼裡的學生,齊奪皺眉:“這羣讀書讀傻了的瘋子,本統領還不信管不了你們了。”
旁邊的副將見齊奪動怒,連忙道:“總統領可千萬息怒,這一個個都是世家少爺,各家老爺的掌上明珠,您若是把他們動個好歹,怕是擔待不起啊。”
齊奪怒火自胸中升騰,眼盯着院中的混亂一團:“那也不能叫他們這麼胡鬧下去!”說罷,闊步上前推開橫檔成一排的侍衛,拎住爲首的那個學生領子,惡狠狠道,“臭小子!本統領叫你們退回屋去待着!”
誰知那人絲毫不懼,揚着不更事的臉頰不屑道:“我就是不回去,你能拿小爺怎麼樣?”說着,掙開齊奪的手,指着他鼻子嘲諷,“別在我們面前耀武揚威的,誰不知道你這個總統領的位置是買通江淮弄來的!”
齊奪臉色鐵青,額頭上的青筋條條鼓起:“把嘴閉上!”
另有人擁擠過來,附和道:“齊奪!你在這裡裝什麼好人,你不過就是明王殿下和江淮的一條狗罷了,你敢動我們一根手指頭,待我家裡要你的腦袋!”
再有人道:“說的不錯!什麼狗屁新政,那不過是寧容左斂政的手段!不就是想把湯政從我們父親手裡收回去嗎!我告訴你!他休想!有種叫他來和我們對峙!容不得你這隻狗在這裡和我們狺狺狂吠!”
這人道破暴動原因,周遭上百名學生皆蜂擁而上,甚有將齊奪等人反包圍起來的架勢。
他被那潮水般的喊聲弄的頭疼,眼睛裡的血絲也越來越重,有青筋從肩頭蜿蜒至小指,停留在手背,那被握着的槍桿咔嚓裂出縫隙。
當被推搡到院角,又被那爲首的學生啐了一臉口水的時候,齊奪再也忍不住心頭怒意,抄手就是一拳,打得那人轟倒在學伴的懷裡。
當初他在和江淮談條件的時候,那人曾經說過一句話,和武人爭吵,直接動武解決問題,和文人爭吵,也直接動武解決問題。
眼下的情況,正是施行此理論最好的時機。
而他是個武夫,雖不及江歇和馮保,卻也有着正兒八經的真功夫在身,這些學生中也有些有武功底子的,但和他動手,仍是以卵擊石。
但動手這一拳,相當於捅了個馬蜂窩,餘下的學生各個化身吃人的老虎,恨不得生剝了齊奪的皮。
副將見勢不好,趕快帶着侍衛上前拉扯,一時間兩方打作一團,滿院子都是吵鬧的人,弄的那樹上無有鳥雀落腳,牆頭的積雪也紛紛震落。
齊奪眉間皺極,知道這樣拖下去不是辦法,乾脆伸手扯過那名爲首學生的衣領,撞開旁邊的人,狠命將他拖拽至院中的石桌上,轟隆一扔!
院中登時沒了聲音。
那些學生見勢不妙,厲聲道:“齊奪!你想造反嗎!這可是曾院首的兒子!”
齊奪充耳不聞,將曾君誠摔在那石桌上,腳踩其背,這人是個軟柿子,出乎意料的好捏,便是奮力掙脫,也無法撼動齊奪分毫,只得痛罵道:“齊奪!你個孫子的!你敢動小爺一根手指頭!小爺要你全家的命!”
齊奪鋒利的視線環顧四周,手自背後腰帶處一模,掌心赫然出現了一柄將近七寸的匕首,那銀光閃爍着冰冷,餘下的學生皆不敢再言。
這人。
來真的了。
旁邊的副將大驚失色,趕緊過去拉住他的手:“總統領!您切勿動怒啊!”
曾君誠也是個沒種的,見齊奪動真格的了,趕緊服軟道:“齊統領!齊統領饒命啊!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還不行嗎!”
齊奪冷笑:“小王八羔子,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俯身捏住他左手的食指猛地往後一撅,衆人只聽咔嚓一聲,然後是曾君誠的嘶喊聲,他被迫轉過身子跌坐在地上,因着手指被攥着,只得把臉放在石桌上,面前三寸就是變形的手指。
齊奪的手像是把鉗子,他無論如何也抽不回手指,急的是滿頭大汗,轉頭看着旁邊的同伴們,淒厲道:“你們還不快幫幫我!”
誰知齊奪猛地甩眼:“還有誰不想要手指頭了!儘管站出來!”
這話一出,還有誰敢邁前一步,那些學生微咽口水,眼睜睜的看着齊奪拿着的那柄匕首橫在曾君誠的手指上,緩緩逼近
副將咬牙再次勸道:“總統領!這可是四門館院首曾季安的大公子!您可要三思啊!您這一刀下去!斷的不僅僅是他的手指!更是您的前途啊!”
齊奪紅了眼睛:“那也值了!”
他的刀素來用的很好,更何況是一柄匕首,只見突然動作,那刀尖便嗖的扎進了曾君誠的手指肚中,再一轉動,有清晰的十字傷口伴隨着紅瑪瑙般的血珠出現,而那刀刃割銼在骨頭上,猶如磨石一般讓人寒滲,再從中橫截,半截指骨從傷口的破肉中擠出,刀劍一挑,飛入衆人視線,再無力的落在桌上。
再看那匕首,滴血未沾。
速度太快。
只是眨眼間,曾君誠便失去了食指的一節小骨,而肉還在。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包括曾君誠。
他的眼珠幾乎快要凸出眼眶,汗水滴進去卻讓紅血絲更密集了,渾身戰慄如篩,顫抖的將手拿在眼前,稍微放開呼吸,疼痛如蟲蟻般啃食着他的神經,加之恐懼襲心,曾君誠再也忍不住,坐地撕心裂肺的哀嚎起來!
那聲音繚繞在院中,擊在衆人耳膜上,猶如貓抓!
齊奪的氣稍微消減了些,正準備叫所有學生都回去堂內,忽見曾君誠發瘋似的撲了過來,他手裡的匕首還沒收回去,況且多年習武養成的習慣,叫他下意識的將武器遞了過去,曾君誠沒躲過,直直撞在那刀上!
副將登時瞪大了眼睛,心道完了完了,這回真的完了。
齊奪也處在震驚當中,他對視着曾君誠那滿含不可思議的眼睛,握着匕首的手被股粘稠的滾熱液體包裹住,蹙眉後退,那人從刀中抽身,仰躺死了。
這一下,事態徹底失控了。
正當所有學生準備集體暴走,殺了齊奪給曾君誠報仇的時候,正堂門口有人走出來,立於那佈滿積雪的三層石階上,乃國學院院首鄭徽。
他左不過四十餘歲,身形頎長,眉目泰然,一雙眼睛厲而且厲,舉手投足間皆佈滿了莊肅之氣,讓人一看就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立即有人告狀:“老師!齊奪把君誠給殺了!”
鄭徽瞥眼那具死屍,然後沉穩開口:“都給我回來上課。”
國學院鬧得這麼熱鬧,麒麟殿也絲毫不遜,以沈蕭爲首的,反對新政的朝臣藉此機會重新造勢,勢必要皇帝放棄一州九城制,駁回寧容左的諫書。
可事實上,皇帝和朝臣兩方都心知肚明。
這件事同去年的‘陷害韓淵’一事相同,皆是世家聯合,和皇權對抗爭權,只不過那件事沒有眼下這件事激烈,畢竟這一州九城制推行下去,首當其衝受影響的便是世家,有着極其明顯的利害關係。
寧容左站在旁邊,冷眼瞧着殿中狂吠不絕的那些人,卻是心無所動,因爲他知道,新政推行是必定的事情,皇帝打心眼裡是同意這件事的。
“皇上!”沈蕭言辭懇切,“新政不可取!您還是駁回四殿下諫書爲妙!”
事已至此,餘下朝臣也紛紛道:“臣附議!”
而恆王這麼一死,寧容左首當其衝沒了對抗的前鋒大將,面對這些人的義正言辭,他不能自己去脣槍舌劍,又不想暴露婁玉,乾脆轉頭不言,靜等皇帝開口。
誰知那人沒有先說新政的事情,反而開口詢問那些學生暴動的狀況,沉吸了口氣,背靠龍椅,意味深長道:“國學院和四門館那邊怎麼樣了?”
秦戚連忙俯身道:“回皇上的話,齊統領還沒有回來,不過看這架勢,估計那邊的局勢已經穩定下來了,皇上大可放心。”
皇帝頷首,隨即擡頭看向衆人:“這新政的事情,怎麼會傳到這些孩子的耳朵裡,既然還未敲定,所有人都應該守口如瓶。”
此言一出,殿中衆人面面相覷。
幾秒後,那尚書令段槐序扭曲事實道:“回皇上的話,說不定是有人想要先斬後奏,先將新政的事情散播出去,等到消息傳開了,再逼您就範。”
寧容左清寡一笑:“怎麼聽段大人這話的意思,是說這新政的事情,是本王私自謠傳去坊間的?”
御史中丞許琉灰冷哼:“難道不是嗎?”
寧容左垂眸,似笑非笑道:“當然不是,但說來說去,誰謠傳去坊間的都不要緊,要緊的是,這些本來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學生,怎麼突然關心起國政來了?”瞥眼衆人,話裡有話,“難不成真得是憂國思君?還是另有背後主使。”
許琉灰眼睛微眯,思忖着沒有開口。
沈蕭也是皺緊了眉頭,心道這人要不然不說話,一說話便能揪到根本,前些日子的皇宴也是,險些戳穿了鄭徽和長歡的關係。
再看向皇帝,那人半垂眼皮,無所言語也無所作爲。
正議大夫周景儒見勢不妙,皇帝很明顯是什麼都沒聽進去,勢必要力排衆議推行新政,乾脆上前一步,再想開口。
“啓稟皇上!十六衛總統領齊奪求見”
皇帝這才擡頭道:“叫他進來。”
“宣齊奪上殿”
內監通傳的聲音未落,就聽一人腳步聲匆促逼近,齊奪到了殿門處將腰間佩劍卸下扔給隨侍的宮人,然後邁門檻而入,跪至殿中:“末將叩見皇上!”
他身上還沾着曾君誠的血,衆人厭棄的後退兩步。
皇帝蹙眉:“齊奪,這是怎麼回事?朕不是叫你去國學院鎮亂了嗎?你這一身的血又是哪來的?”
皇帝一說完,周遭的官卿也紛紛反應過來,開始竊竊私語,他們的兒子旁親幾乎都在國學院和四門館唸書,今日暴亂,必定也在其中,趕緊相問。
齊奪也不隱瞞,將來龍去脈說了,最後道:“那曾君誠衝了過來,末將收刀不急,叫他撞上來,死了。”
他說完,滿殿駭人無聲,忽聽有人驚呼:“曾院首!”
聞聲瞥眼過去,原是那曾季安聽說自己的獨子死了,一口氣沒提上來倒在了地上,周遭的同僚幫忙架扶。
他血絲滿眶,顫抖着手指着殿中有些不安的齊奪,恨不得咬碎牙齒:“你你個王八蛋!你竟然敢殺我的兒子!”
說罷,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掙脫開旁人,不管不顧的撲向齊奪!
殿中登時慌亂,奔走聲四起。
可曾季安畢竟是個老腐儒,別說掄拳打人,就是快走兩步都是問題,這下可好,沒能打到齊奪,反而自己撲倒在了地上。
齊奪想要扶,卻沒敢上前。
周遭有人勸阻,可曾季安充耳不聞,就連龍椅之上皇帝的話都不聽了,他此刻沒了兒子,亦是沒了顧忌,揚着手目眥欲裂道:“齊奪!你無故殺了我唯一的兒子!你不得好死!”
回頭看皇帝:“皇上!您若是執意推行新政!那這樣的動亂將會綿延無期!連未入仕的幼子都知道此事不妥!您身爲九五之尊!難道還看不透嗎!想要繼續坐穩龍椅!就要斟酌行事!切忌一意孤行!”
沈蕭聞言,厲聲道:“曾季安!這可是御前!容不得你放肆!”
“吾兒已死,吾也不願留世苟活!”曾季安粗喘兩口氣,“皇上!新政萬萬不妥!萬萬不可推行大湯!吾爲湯臣,勢必爲國盡忠!唯有以此身證明心意!”
曾季安最後喊完這句話,拼盡全力撞向了不遠處的柱子。
寂冷的殿中響起恐怖的斷裂聲!
他的腦袋整個九十度斜倒在左胸口,倒地身亡。
齊奪瞪眼,沒料到此事會發酵到如此地步,環視同樣驚慌失措的衆人,他遲疑着上前兩步,扳過曾季安軟塌塌的身子,湊手到鼻翼之下,道:“沒氣了。”
見勢,周景儒抓緊機會,上前道:“皇上!曾院首以此性命爲勸誡!您可千萬不能視而不見啊!新政不妥!新政不妥啊皇上!”
光祿寺少卿齊宏衫也道:“皇上明鑑!曾院首衛國之心天地日月可昭!”
這兩人說完,餘下衆公卿也紛紛附議,並無人去管曾季安的屍首。
皇帝被這些人咿咿呀呀的吵的頭疼,瞥眼一直默不作聲的慕容秋和李侃元,這兩人面色冷漠,眼中的神色卻各有各的思忖。
“罷了。”
皇帝冷言道:“齊奪,你先和孟滿帶人將曾季安的屍首處理一下,朕不會追究你的過失。”再看向一衆官卿,“新政的事情暫時擱置,過些時日再議。”
再一指寧容左:“老四,你同朕來。”
說罷,先行起身回了後殿,寧容左面無表情,緊隨其後。
秦戚瞧着再次騷亂起來的官卿,揚起拂塵:“退朝”
衆人只得對着空蕩蕩的龍椅叩首:“恭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