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兩人結伴回了太師府。
路上,冷月當空,繁星點點,街旁萬家燈火,倒顯得街上異常冷清。
穆雎深吸了口氣,抻了個懶腰,視線中帶着一絲疲憊。
江淮側過頭,問道:“怎麼了?馬上就要見到郭凜大哥了?你不高興嗎?”
穆雎踢着腳下的石子,有些不快的說道:“高興是高興,就是有點兒擔心。”
“擔心什麼?”
穆雎停了停,回身攥住她的手,憂慮的樣子讓人心疼:“萬一凜表哥不喜歡我怎麼辦?萬一他已經有了心上人怎麼辦?”
江淮望見她眼底的波動,連連安慰道:“喜不喜歡你我不知道,但他肯定沒有心上人。”
穆雎眨着大眼睛,不肯相信:“你怎麼確定?”
“罷了,你就別擔心了。”江淮索性拽着她進了太師府,一邊走一邊說道,“你還不瞭解他嗎?死心眼兒,認準了誰就是誰,都快三十了還未成親,不是沒有喜歡的人,就是斷袖。”
穆雎想象了一下郭凜是斷袖的委婉樣子,撲哧一笑,心中也鬆泛了許多,腳步輕快的進了大門。
一個端着滾熱湯藥的丫頭正好路過,卻突然停下,狐疑的打量着她:“你是誰!誰讓你進來的!”
穆雎一愣,這纔想起來自己第一次到長安,太師府上下還都不認識她。
江淮連忙走過去,解釋道:“這是穆家二小姐,就是那個小名叫靈兒的。”
那丫頭這才恍然大悟,將湯藥交給別人,引她二人前去正廳。
江淮還奇怪呢,怎麼沒人出來相迎,走進正廳才明白緣由,原來是郭家老二――郭染那小子和府裡的丫頭嬉鬧之時,因蒙着眼睛什麼都看不見,一個跟頭摔進井裡了。
那井極深,要不是有點三腳貓功夫在身,郭染怕是今日便魂斷九重天了。
整個府的丫頭婆子忙上忙下,都在照看他。
郭伯母――穆青檸一見到侄女來了,忙不迭的迎過去,拉住她的手淚意盈盈:“怎麼纔來?這一路可受苦了?冷不冷?餓了吧,我叫人擺飯。”
穆雎忙笑道:“姑媽,我不冷也不餓,在外面和盲兒吃過了。”
穆青檸歪頭也叫江淮一起過來,拍着她們的手說道:“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穆雎左右望了望,並未見到心上人,有些不自然地說道:“姑媽,凜表哥呢?”
穆青檸何等冰雪聰慧,眨眼便明白了她的小女兒心思,悄聲說道:“禮部那邊忙,他下午派人送了信兒,說是宿在宮裡了。”
眼瞧着對面那個小丫頭的神情黯淡了下去,穆青檸又意味深長的安慰道:“老大還說了,叫你來了不要想家,等他過幾日忙完了,回來陪你到廟裡還願去。”
“真的?”穆雎心思透徹,一瞬悲哀一瞬歡喜。
江淮在一邊看着,偷偷笑了笑。
“老夫人,二少爺醒了!”
有丫頭來報。
穆青檸登時鬆了口氣,並江淮穆雎一同去了梨花院。
郭染躺在柔軟的榻上,面色慘白,額間滿是虛汗,因井口狹小,裸露出來的肌膚上又片片淤青刮痕。
一旁泣淚連連的清麗小女,則是郭家唯一的女兒――郭瑾。
她一見到穆雎來了,又驚又喜的撲到她懷裡,哀哀喚道:“靈兒姐姐。”
穆雎連忙撫了撫她的後背,勸慰道:“沒事沒事,瑾兒別擔心,他不是醒了嗎。”
“靈兒?”
榻上的人聽到穆雎的聲音,費力的撐開眼皮,啞着嗓子,顫着胳膊去夠她,“你來了……”
江淮微慍,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今日因何而失足落井,他竟一點兒教訓也不長,想着,打開他的手,道:“亂動什麼?還嫌自己傷得不夠重?”
郭染果真是虛弱至極,手被打中,無力的落了下去。
穆青檸幫他掖好被子,嘆了口氣,想要教訓他,又不想他在旁人面前失了面子,遂說道:“糊塗的東西,看你以後還敢不敢再犯。”
郭染皺了下眉,費勁的嚥了下口水,又沉沉的睡了過去。
穆青檸剛要揮手讓大家離開,就聽到屋外有人揚聲急道:“二少爺醒了?”
話音未落,門簾被掀開,一位面色俏麗,身形輕巧的美人衝了進來,不等說話,就撲到郭染的榻前,雙目含淚,盡是委屈和擔憂。
穆雎一愣,她自然不認識這人。
但旁邊肅立的江淮和穆青檸,臉色頓時冷了下去。
“月如,你也太沒規矩了。”
聽到穆青檸喚她月如,穆雎渾身一緊,原來她就是程月如,兩年前,郭凜納爲妾室的那個女子!
兩年前,程月如還是錢府的歌姬,而郭凜剛晉禮部任郎中一職,偶一日去錢景春的府邸赴宴,在席間多看了她一眼,錢景春就硬要把程月如賞給他。
郭凜是下屬,不得不從。
想起那幾個傷心難耐的夜晚,穆雎的心有些沉沉的。
江淮側目,半扶半強迫的讓程月如起來,她是郭凜的妾室,在郭染牀邊哭哭啼啼的像什麼樣子!
她側身瞟了一眼穆青檸那極度複雜的面色,霎時明白過來,原來這程月如是吃着碗裡的,看着鍋裡的,腳踏兩隻船不怕翻啊!
也難怪,郭凜不喜歡她,素日見面連一句話都不肯多說,哪比得上郭染那麼憐香惜玉,懂得疼人啊。
只是這份心思,留不得。
江淮冷冷道:“郭染已經醒了,想來沒什麼大礙,養幾天就好了。”
程月如方纔只顧着郭染,全然混忘了屋內的衆人,這才抹了眼淚,輕聲道:“月如失態了,還請大人恕罪。”
江淮冷淡一笑,話中意有所指:“看樣子,程姨娘今日心情不大快活,不如明日同我和穆雎一道去萬仙樓聽書如何?”
“聽書?”程月如一臉茫然。
一提到萬仙樓,穆雎猛然想起那個斗大如牛的悍婦,連連道:“對,你不知道,今日……”
“今日講的是水滸傳。”江淮打斷了她的話,目光深邃,“正好講到行者武松鬥殺西門慶那一折,甚是精彩呢。”
穆雎一愣,呆呆的看着她。
程月如卻已明白過來,臉色發白:“鬥殺……西門慶?”
“是啊。”江淮語氣平緩,甚是不在乎,“你說那個潘金蓮,嫁給了武大,卻還惦記着武二,到頭來做出那豬狗不如的噁心事,簡直是自掘墳墓,你說是不是啊?”
程月如掙開她的手,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
穆雎聽着,心頭懸懸的看着江淮,覺得她方纔指桑罵槐的樣子,和小時候的機決聰敏差的太遠了。
穆青檸蹙眉,順着江淮的話接道:“老二成日花天酒地的,不思正業,是該成個家收收心了。”
江淮笑了笑:“伯母別急,我聽說司城大哥有一妹妹,名喚司芙兒,才貌皆是上佳,至今還未定親,不如就叫我大哥做媒,去提個親如何?”
穆青檸語氣憂心:“老二這般頑劣,千萬別辜負了人家的好姑娘。”
江淮搖頭:“伯母多慮了,那司芙兒容貌非常,又甚有才學,郭染見了肯定把誰都忘在腦後,怎麼會辜負了呢。”
穆青檸滿意一笑,頷首道:“那就這麼定了,還是要勞煩你了。”
江淮瞥了一眼面色鐵青的程月如,回頭鄙笑道:“伯母說的哪裡話,郭染再不濟也是當今太師的親生兒子,身份尊貴,放眼整個長安也沒有幾家能和您攀親的,不過既然要找,也必須得是門當戶對的大家閨秀,至於那些以色侍人的歌姬,舞女啊,擡做妾室都是賞臉了,還想飛上枝頭當鳳凰,簡直是癡人說夢,您說是不是啊?”
穆青檸在心中笑她的牙尖嘴利,忙不迭道:“是。”
程月如氣的胸口起伏,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憋得滿臉通紅,渾身是汗。
穆雎站在江淮身旁,望着她臉上的那抹笑意,陡然一個激靈。
若說江淮從前是一條靈活的鯉魚。
那現在,就是草叢中狡猾的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