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別張南光幾人,兵分兩路,沈湛與宋彌爾向南走去。
已經入夜,月亮慢慢從遠處的山丘上升上來,掛在樹林之間,倒是顯得十分清幽。
也不知道是否還有追兵,這般出去以後能不能遇到沈湛帶來的侍衛。
宋彌爾默默地嘆了口氣。
沈湛轉過頭來,一把摟住宋彌爾,臉上竟是帶着笑意,“彌爾,害怕嗎?”
宋彌爾一怔,順着擡頭望向沈湛,他劍眉上挑,一雙時風眼微微發亮,眼尾略略向上挑,逃了半日,他髮絲略微凌亂,不似平日裡齊整,卻反而有了尋常難見的風姿。
好像天塌下來他都不會慌亂。
好像身後的追兵,即將要面對的人心的叛變,未知前吉凶的漫漫前路,在他的眼中都是微不足道的事。
這一刻宋彌爾似乎看見他成爲了一名真正的帝王。
強大的內心。
這兩日裡,宋彌爾看見了沈湛面對一干百姓學子的開闔大氣,指點江山,也看見了他發現內叛時的憤怒,更看見了他被迫逃亡時的窘迫。
從高高在上被人擁戴着的清貴帝王,到不得不獨自面對危險。
此間落差甚大,卻未見他露出任何負面的情緒。
沒有慌亂,沒有不堪,沒有妥協,也沒有丟了面子的不堪。
從容、鎮定,甚至在這種緊要關頭,還能權衡利弊。
一名正在成長的,年輕的,帝王。
“我不怕。”宋彌爾望着沈湛,一字一句緩慢而堅定地回答。
“哈哈哈哈……”
沈湛轉而握住宋彌爾的手,擡起來輕輕一吻,朗然笑了。
彷佛天底下的困難,在他的眼裡,都算不上什麼大事。
宋彌爾也微微一笑,心也一下子放鬆了不少。
彷佛只要在沈湛的身邊,就不會害怕有什麼困難。
……
兩人一路行,一路想辦法遮掩住足跡。
也不知那些兇徒還會不會追上來。
很快便月上中天,宋彌爾正要感嘆幸而有明亮的清輝,不然這密林之中,要如何能走?
這念頭纔剛剛升起,就眼見着那月亮慢慢地被烏雲遮去,一陣冷風吹過,宋彌爾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
“怕是要下雨了。”沈湛擡頭看了看天色。
春末夏初的時候,最是多雨,也最容易下夜雨。可能前一刻還天氣大好,月明星稀,後一刻可能便烏雲密佈,頃刻間雨便下了起來。
也便如這人生世事一般,變化莫測,難以預料。
雖然密林遮擋住了些許的雨水,可還是有不少的雨水,直接灑在了宋彌爾與沈湛二人的身上。本來是想着出去逛逛,宋彌爾穿得便是尋常的棉布衣裳。說是尋常,普通的人家也穿不起,看着也是家境殷實富足的人家,這是爲了防止不長眼色的,見着小娘子便想着些齷蹉的事情,穿得好一些,來人許是還會掂量掂量,也省下了些麻煩。
可是如今放在這雨夜裡,棉布吸了水,不一會就浸溼了宋彌爾的胸背。
早知道就穿那套錦緞的了,至少沒這麼快就溼透了。
宋彌爾揉了揉鼻子,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沈湛停住了腳步,“可是冷了?”
他擡頭四處看了看,“前頭有幾叢闊葉,咱們去那裡休息一下。”
宋彌爾咬了咬脣,強忍住不適,“不用了湛哥哥,先走出這片密林要緊。也不知伯尹他們什麼時候能找到咱們。”
既然宋彌爾身邊有陸訓,沈湛身邊自然也有暗衛了。不過宋彌爾只知道有伯尹,其他的倒是沒見過,也不知道是否也隱藏在普通的侍衛之中。但是恐怕今日都沒有跟來,否則可能不會這般輕易地中招。
想到這裡,宋彌爾又不禁後悔自己將浴蘭派了回去,若是浴蘭在這裡,哪裡輪得到那些迷藥上場?
宋彌爾神色黯淡,沈湛只當她是身子不舒服極了,只不過強撐着罷了。
沈湛思量了片刻,低頭道,“我們還是去休息一下,你身體虛弱,這樣子在雨裡行走,極易生病,咱們本來就是在逃跑的路上,你若是生了病,恐怕纔會事倍功半。”
沈湛的話不無道理,宋彌爾想了想,也不再堅持。“那好,我們去前方休息一下。”
這也便是南方的好處了。雖然東南沿海比不得真正的南方地區,樹林茂密植被豐富。但是相對北方而言,高低錯落的闊葉林、落葉林交雜生長着,倒是給宋彌爾與沈湛帶來了不少好處。
若是在北方,一望無際的廣闊平原,那纔不知道往哪兒逃。如今這片密林,倒是給了沈湛與宋彌爾以緩衝。
那片闊葉林十分地低矮,剛好夠一二人蹲着躲進去,若是不全神貫注,恐怕都發現不了葉下有人。
自然是不能夠生火的。
沈湛將宋彌爾摟住,倒是心無綺念,只不過擔心宋彌爾的身子是否能夠撐得住。
不能夠生火,自然也不能夠將宋彌爾的衣服烤乾,沈湛只得藉着自己身體的熱量,讓宋彌爾暖和暖和。
“謝謝,謝謝湛哥哥。”
一旦沒有外人在,宋彌爾便又自發地將沈湛湛哥哥了。往常不覺得,今時今日這種境地下這般一叫,倒叫沈湛對宋彌爾更生出了無限的憐惜。放佛她全心全意地依賴着自己一般。
其實事實也是如此,宋彌爾靠在沈湛的肩上,咬了咬脣,“也不知袁姐姐那邊怎麼樣了。”
“放心,袁晚遊在府邸裡頭反倒不容易出事。這些人膽子再大,也不敢公然行事。除非······”
沈湛話沒有說話,但宋彌爾明白除非什麼。
除非沈湛今日死在了這裡,恐怕那些人更會有恃無恐地對南巡的一干人等動手了。
他們一日沒有解決沈湛,便一日不會輕易暴露。
說起來,這些人究竟是爲着什麼?
先是扣押支持春闈改制的學子,後又對沈湛等人進行追殺。
怎麼看都像是一團迷霧。
如果是那些反對春闈改制的富賈官吏,甚至是宗室勳貴。關押學子,他們倒是可能做得出來。可是追殺大曆的皇帝?
若真是要謀反,恐怕不是派幾個殺手來追殺就行了的。皇帝不明不白地死在外面,誰再登基都會懷疑到誰的身上。誰會有那般地愚蠢?
再者,宮中有太后坐鎮,沈湛出來南巡必然也是有一番佈置的,誰會輕易逼宮?何況他才上位不久,這般年輕,又不會有什麼事前寫好的旨意,若真是造反,名不正言不順,除非······
沈湛與宋彌爾對視一眼,說真說有造反“資格”,有這種心思的,莫不是樑王和汝南王了。
樑王是沈湛的叔叔,說起來當年先皇登基前,也是和先皇鬥得兇猛。不過先皇一直都是太子,樑王也無可奈何。也不知在背後給先皇使了多少絆子。不過終究未能得逞,若說沒有耿耿於懷,自然是不可能的。若是看見沈湛上位,有所異動,那也說得過去。更何況,今年年頭,樑王回望京過春節的時候,不是還與吏部尚書許南江過從甚密麼?若不是沈湛意外處罰了許南江的兒子許琛,叫愛惜這個老來子的許南江不敢輕舉妄動,說不得樑王便在望京做了些什麼來。
而汝南王則是沈湛的弟弟。
說是弟弟還不十分確切。
畢竟沈湛有兩個同父同母的親弟弟。一個是晉王沈沛,一個是永昌王沈灃。晉王性子灑落不羈,喜好遊山玩水。封地在西洲一帶,卻只教給幕僚打理,自己成日都不見蹤影,除了年節能回趟望京外,都在山水之間暢遊,都快二十的人了,都沒有成親的意思,可是把太后急壞了。他縱情山水,不管是真是假,與沈湛的感情倒是真的。畢竟是一母同胞,從小到大又時常在一起玩。只不過他特別不喜歡讀書,常常遲到早退,宋彌爾倒是沒怎麼與他相處過。但要說沈沛有謀反的心思,那幾乎是不可能的,就衝他從小就坐不住,特別不喜愛被束縛的這種性格,叫他當皇帝,恐怕還不如直接殺了他。
另一個弟弟是永昌王沈灃。如今也纔剛剛十五歲,要說指使人謀反,恐怕還早了些。
當年太后娘娘懷上沈灃的時候,正是當時的貴妃娘娘最爲得勢的時候,當時還是皇后的太后娘娘心力交瘁,又要顧及前頭一個女兒兩個兒子,一個兒子性情不羈,課都不上,另一個兒子乾脆去了暗衛所,太后娘娘自然是擔心,懷上沈灃的時候身子便不好,以致於沈灃身下來身子骨就十分地虛弱,常年都在病中,若不是沈湛登基,沈灃住在後宮多有不便,恐怕沈湛與太后都不得放沈灃出宮開府。
太后與沈湛對沈灃都多有愧疚,恨不得將好的都給他,又捨不得他勞累。可沈灃也不知是不是病得久了,又是個十分淡然的性子,若不是生病使得臉色蒼白,恐怕都如同謫仙一般。
要說這兩個人論中有誰要謀反,別說沈湛了,便是朝中的大臣都沒有人會信的。畢竟這兩個人都不是想當皇帝的性子,更是與沈湛關係十分親密,連當年先皇的貴妃娘娘都曾咬着牙齒稱讚一句“果然是兄弟。”畢竟,先貴妃用盡了千方百計,都不曾將沈湛、沈沛與後頭的沈灃分化。
除此之外,沈湛還有表弟、姨弟無數,較爲親密的,便是英王沈涔,沈涔一家一直都支持沈湛登基,沈涔的父親作爲宗室能文能武的代表,時常東征西伐,如今沈涔也將子承父業,爲沈湛開拓疆土。
而汝南王,又不在以上這兩類之中。
汝南王沈滄是先貴妃唯一的兒子。
說這先貴妃命好吧,她確實是受盡先皇恩寵,可是寵了大半輩子,偏偏只生了一個兒子。先皇后如今的太后娘娘,一年到頭,先皇只有年節去去她那裡,卻偏偏給先皇生了四個孩子,便是看在這一點上,先皇都不會不敬重先皇后。
先貴妃自然是將所有的心血都壓在了自己這個親生兒子身上。奈何朝中這些老臣,早就對先皇專寵貴妃有所不滿,也不知是老臣們勸諫了什麼還是如何,任憑先貴妃再怎麼掙扎,先皇最後幾年裡,仍舊是立了沈湛爲太子。先皇駕崩後,沈湛才得順利登基。
先貴妃的兒子沈滄只封了個汝南王,封地倒是富足,先貴妃也跟着去了封地。可這畢竟不是沈滄想要的,若說他沒有謀反的心,大概連沈滄自己也不會相信。
所以,今日這件事,若真是涉及到謀反,可能便是樑王和沈滄。
可是他們倆會有這般的蠢,在外頭這種情況下謀殺皇帝?到時候第一個不就是懷疑到他們的身上?
可若不是他們,難不成還真是底下頭這些勳貴,只因觸犯到他們的利益,便使了殺招?
還有一種可能,便是這些殺手本是看管那些被關押的學子的,卻是不知道沈湛幾人的身份,誤打誤撞,竟是將他們當做普通人爲了滅口而追殺。但是,這種情況可能嗎?
宋彌爾與沈湛二人思來想去,都沒有確切的證據,可雨確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眼見着宋彌爾的臉色越來越白。
沈湛握起宋彌爾的手,發現她的原本瑩潤剔透的小指甲都冷成了紫色,當即沉了臉。
“不行,我給你生個火。”
這般地冷,怎麼撐得住?
沈湛自然是十分心疼宋彌爾。
“不行陛下,萬一招來了那些追兵可是如何?”
宋彌爾自然是反對的。
“可是你冷成這樣子!若是生了病,即便我們躲過了追兵,逃了出去,你覺得你這樣子能康健地回宮嗎?”
沈湛望着宋彌爾的雙眼,“彌爾乖,聽話,我們只燃一小簇火。這樣的天氣,便是想燃大火也燃不起來。”
“好吧。”
宋彌爾終究是抵不住冷意,點了點頭。
不一會沈湛便升起了一個小火堆。
不過兩三下的功夫。
“湛哥哥?”
宋彌爾覺得很驚奇,她以爲沈湛說要生火,也要摸索好一陣子,沒想到這般快。就好像沈湛常常做這件事一樣。可是他是養尊處優的皇子皇帝呀,什麼時候會遇着在野外生火的情況?還懂得看葉脈的走向辨別方位,遇着追殺也不曾慌亂。
宋彌爾這般疑惑,自然而然就問了出來。
沈湛哈哈大笑兩聲,十分愛憐地摸了摸宋彌爾的頭頂,“你大概不知道,我曾經去過暗衛處。”
宋彌爾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就屏住了呼吸,生怕自己一打岔沈湛就不繼續講下去了。
沈湛笑着,颳了刮小貓兒似的宋彌爾,“別看我那時是皇子,也是會跟着出任務的。雖說暗衛處的也不敢真給我派些有生命危險的任務,但若是我要求,他們也不會心軟。便是我不要求,上一代那些暗衛,好些都是,怎麼說,人形的殺器,幾乎沒有任何別的感情的,他們一生,若是被指定,就忠心耿耿地跟着他的主子,若是留在了暗衛處,便一生都奉獻在了暗衛處。只要爲了暗衛處好,他們都會去做。”
沈湛仰起頭,看着雨滴打在闊葉之上,又想起了月影。
“湛哥哥,怎麼了?”
宋彌爾擡起頭,見沈湛神色悵惘,不由得心頭一緊,還未反應過來,自己便先出聲問了出來。
“沒事。”沈湛張了張口,不知道如何同宋彌爾解釋月影是誰,又牽扯到弄月,也就是如今到梅玉容,以及她從前的主子柳疏星。怎麼說都是一團亂。
沈湛瞧着眼前的小人兒,眼中一派對自己的依賴,更是無法開口。
“一時之間想到了別處。”沈湛笑着解釋。“那時候我們在野外,常常都需要自己動手,打獵也好,生火也好,朕還曾自己親手烤過野味呢!”
“真的?”說到吃的宋彌爾眼睛都亮了,甚至都忘記了自己地處境,“那好吃嗎?”
“小饞貓,”沈湛輕笑,“什麼時候做給你吃不就成了。”
“那可說定了!”
宋彌爾終於恢復了點活力。
二人又細細談了一陣。
這是第一次沈湛向宋彌爾展示他作爲皇子以外的世界,他曾經吃過的苦頭,受過的傷,付出不少,收穫也不少。
宋彌爾知道,這是沈湛向自己敞開心扉的意思,這後宮裡頭,還會有誰聽得沈湛說這些事情呢。
宋彌爾的心頭十分甜蜜,覺得她的湛哥哥對自己越來越在意了,這等事情都告訴自己,宋彌爾也暗暗下定決心,也要更將沈湛放在心上。
不知不覺,兩人的心又更貼緊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