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娘被憋得羞窘難當, 又疼得厲害,一時竟沒有意識到章叔夜口中的“有了”是什麼意思,待反應過來, 整個人都有點懵。以前只聽說木樨院的笑話,三嬸偶有腹痛, 三叔就會問是不是有了身子。不想風水輪流轉,這話竟從章叔夜口中對着自己問了出來。她連連搖頭,眼淚直掉。
章叔夜手足無措,趕緊輕聲安慰她:“你莫怕, 婦人有了身子自己也不知曉的很多。是我考慮不周, 再過一個時辰我們換了船, 我會盡快尋個大夫的。”
六娘漲紅了臉細聲道:“我內急。”聲如蚊蚋。
章叔夜一怔,惴惴不安的心反而鬆了下來, 轉念間想起離開鶴壁的山路上, 燕王那件丟棄于山野之中的外衣,便伸手將自己的小衣割了一片下來,疊了兩下送到六娘手邊:“實在忍不得,先用這個墊着解了。”他小心翼翼地將六娘身上的麥秸用朴刀略撐了開來, 又把自己身邊的麥秸輕輕挪到兩人之間,直到看不見彼此, 凝神聽了聽, 艙外並無人察覺, 才輕聲道:“情勢危急, 當不拘小節。”他頓了頓, 加了一句:“你莫放在心上。”
六娘死死盯着手裡的布,羞得連腹痛都顧不上了,昏暗中只看得出不是藍色就是黑色的,觸手細軟,和孟忠厚自小用的尿布十分相似。
可一想到這個,越發難以憋住。六娘強忍着眼淚,伸手去解裙帶,偏生越急越慌,發麻的手不停發抖,竟將裙帶打了個死結。她手忙腳亂,趕緊將裙襬從麥秸裡輕輕抽出來,抖着手卷至腰間,將那溫熱的棉布墊入身下。至於難堪和事後如何是好,她實在無暇去想。
章叔夜隔着麥秸聽她死命壓抑着哭聲,可隔在兩人之間的麥秸都在輕輕抖動,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氣,一頭一臉的汗卻都順着頭頸流入衣襟內。他只恨不得自己是瞎子聾子和啞巴,好令她不那麼羞窘。
六娘腹痛漸漸好了,卻依然蹲着一動也不敢動。“你莫放在心上。”是她先前對章叔夜說的,他方纔又還給了自己。可她實在無地自容,鼻中隱約還有那氣味,不知他會不會也聞到。自出生到現在,她從未這般狼狽不堪過。即便被迫嫁給趙棣,還被下了藥,六娘也只想着總有一日能逃出生天,此時此刻,她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不知爲何,章叔夜那坦蕩蕩的笑容又浮現了上來,眼中淚越發忍不住往下直流。
良久聽不到聲響,章叔夜壓着嗓子輕輕咳了一聲:“還痛嗎?”不管如何,只要換了船,他還是要想法子請一位大夫替她診一診的。
六娘抽噎着嗯了一聲。
兩人誰也沒有動,也沒有開口。
又過了一會,章叔夜聽見船體一震,外頭各種聲音響了起來,他細細聽了聽,原來已到了午時,糧船臨時泊在了一個渡口,船上軍士和雜役都去渡口邊的攤販買茶飯菜食,不少人大聲罵娘,抱怨船上極差的寡粥稀湯。
再等了片刻,外頭漸漸沒了聲音,只有黃河水擊打在船體上的浪聲。隔壁艙傳來硬物擊打艙身的聲音,三長兩短,接着又兩長三短。章叔夜挪開兩人之間的麥秸,不敢看六娘,只輕聲解釋道:“走,我們要從船舷一側入水,想法子換一艘民船往鄭州去。”
六娘垂首點了點頭,想起自己手中還死死攥着捲起來的裙襬,趕緊放了下來,慢慢站了起來。她蹲得太久,一站起來頭暈眼花,腿腳極麻,直接就一頭栽了下去。
章叔夜趕緊一伸手抱住她,見她滿面淚痕,雙目緊閉暈了過去,實在不忍弄醒她,便側過身子,將六娘背了起來。他拿起朴刀,猶豫了一瞬,用刀鞘撥動麥秸遮住了那暗處黑乎乎的一塊棉布。
在章叔夜背上的六娘輕輕睜開眼,正好看在眼裡,趕緊又緊緊閉上了眼。卻不知道人真暈時完全脫力,和假暈並不同。
章叔夜臉上一熱,反手托住六孃的腿,悄聲無息地出了這處草料堆。
***
六娘離開洛陽的消息送往翰林巷時,孟建正在翠微堂嘟嘟囔囔。
孟建早間在廣知堂外聽各部官員議論,打探到火-藥庫爆炸和城牆被炸開的事和孟存少不了干係,便記在了心裡。等回到木樨院待程氏醒轉,他將後頭那些榮耀之事一一說了,不免也提起此事。想來想去,如鯁在喉不吐不快,索性跑到翠微堂,將大理寺和刑部工部幾個官員的話說給了老夫人聽,氣鼓鼓地一口咬定孟存必定是認了阮姨太太做生母,才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陷害兄長,勾結叛黨,荼毒京城百姓,甚至連女兒都捨得獻給趙棣。
杜氏因事關孟在,沉默不語。九娘卻因六娘而不忍多說。老夫人摩挲着數珠,只靜靜聽着孟建嘮叨,不發一言。自從得知孟存去了洛陽,她還是存着一線希望的,只可惜事與願違。那是她親自撫育長大的兒子,她耳提面命,悉心教導,要他忠君報國,上對得起天地祖宗,下無愧於子孫族親。這許多年來,她看得到他身上有圓滑之處,爲官幾年後,逐漸有了取巧奉迎之道,可她卻一葉障目,總想着官場需要這些而直接爲他開脫了。
積沙成塔,冰凍非三尺之寒。既忘初心,便易入歧途。大道直行被拋之腦後,他甚至還不如阿嬋……
孟建想到自己被青玉堂養成了一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平庸之人,只覺得自己的天資全因身世而被埋沒了。可也虧得老天有眼,他還是靠阿妧出了頭。他越說越氣:“果不其然,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
樑老夫人將數珠砰地砸在了小几上。孟建嚇了一跳,停住了口,無邊無際的委屈和鬱悶涌上心頭,就這樣的關頭,老夫人還不肯認了他這個親生兒子。孟存都變成這樣了,還是她的心頭肉。
看着孟建一臉的不平和委屈,樑老夫人斥道:“孟叔常!先安定侯、贈太尉孟山定是老鼠麼?”
孟建回過神來,趕緊站起身跪了下去,垂頭喪氣道:“兒子不敢。請母親責罰。”
樑老夫人深深吸了口氣,冷聲道:“叔常,你既然已接了三老太爺一房,我不過是你的大伯孃。仲然再有不是,也是你的堂兄,他所犯罪行,若經查實無誤,上有朝廷法規懲治,下有宗族家廟責罰。你對着我一個老婆子說這些做什麼。”
孟建呆呆看着榻上端坐如鐘面容冷淡的老夫人,在心裡盤旋了好幾個月的那點火苗,被冰水倏地澆了個透心涼。他顧不得九娘還在給老夫人打扇,伏地哭了起來:“大伯孃——?那我的娘呢?我的孃親呢!爲何一個兩個都不要我這個兒子?陛下是我的乘龍快婿了,我光宗耀祖了!你爲何——”
他慟哭失聲,宛如孩童無依無靠。
樑老夫人視線落在他不停顫動的襆頭上,手中捏緊了數珠,終於還是挪開了眼:“四十歲的人了,當朝國丈,日後也是要攝太尉的人,竟如三歲小兒哭鬧不休,成何體統。阿妧,去扶你爹爹起來。”
九娘輕輕放下宮扇,疾步走到孟建身邊,只覺得這個糊塗爹真是比沒了孃的阿昉更可憐。
“爹爹,婆婆說的極是,若給陛下看到你這模樣,只怕會發脾氣的。”九娘柔聲道:“爹爹侍奉婆婆向來恭謹,婆婆口硬心軟,不然爲何會爲了爹爹特意趕回汴京來?”
孟建原本還拗着脾氣想要再訴盡心中難受,聽了九孃的話,倒慢慢地起了身,胡亂抹了一下臉,坐了回去,一言不發。
樑老夫人吸了口氣,沉聲道:“禮法上是一說,但情理上,你們三個統統都是我的兒子,掌心掌背都是肉。叔常你說,家裡何時將你當過庶子對待?一應吃用、僕從、月錢、進學、成親、分院子,你和你兩個哥哥可有過一絲不同?你來翠微堂,我可有給過你臉色看?更不消說你媳婦還掌了府裡的中饋這許多年。你若心裡亮堂,怎會說出這種計較的話來?無論是彥弼,還是阿嬋阿妧,都依然叫着我婆婆,兄弟姐妹之間相親相愛,又有誰會像你這般鑽入牛角尖裡不肯出來?”
論到口舌之辯,孟建哪裡是樑老夫人的對手,方纔那洶涌的委屈變成了自慚和隱隱的自責。
“是兒子錯了。”孟建垂頭喪氣地道。
這時,二門的管事婦人到廊下稟報:“老夫人,張相公派人給九娘子送來一封信”
等九娘拆了信,又細細看了兩遍,纔將信呈給老夫人,柔聲道:“婆婆放心,章叔夜已經救出了六姐,正趕回京城呢。”
樑老夫人一震,急急看完信,許多天的憂心終於解開了一些,她擡起頭,牽過九孃的手,哽咽道:“阿嬋多虧了有你這個妹妹。”那孩子若是曉得了孟存的所作所爲,還不知要如何難過呢。
至於孟存和呂氏夫妻的下落,翠微堂裡卻無一人提起。
***
這夜,汴京城萬人空巷,爭相目睹新即位的皇帝將樞密使陳青陳太尉送出南薰門。
陳青率領駐紮在城外的陳家軍,連夜趕往應天府,將會合陳太初,迎戰高麗軍和叛軍。而皇宮西南邊的二府八位和都堂,皆燈火通明。籌備皇帝冊後之誥的翰林學士院、御史臺、禮部、太常、尚書內省,修繕城門的工部和營造工匠還在等皇帝歸來繼續稟報進展和實驗結果。刑部和兵部的人還在都堂偏廳裡整理火-藥庫一案。數百人濟濟一堂,忙得熱火朝天。
也有那素日憊懶的官員揹着人打哈欠。這位陛下,可不是先前的幼帝和體弱的先帝,極其勤政,而且永遠精神抖擻目光如電。想起那位先前在都堂屏風後頭代太后聽政的孟女史,未來的皇后,似乎也是這般不眠不休。打哈欠的官員嘆了口氣,狠狠掐了自己大腿內的嫩肉一把,警醒了過來,繼續辦差。
鄭州城東新密縣五指嶺,黃河經此將變成汜水河,流入鄭州城內。入夜後,暗夜無月,烏雲籠罩,風越來越大,黃河水高高低低起伏着,還有一些民船在順流而下,想趕在大雨前進入汜水河的碼頭安心歇泊。
一艘不起眼的雙帆船上,一個揹着藥箱的大夫正擰着脖子看着來路,哀聲嘆氣到底問着身邊的年輕郎君:“郎君究竟何時能放在下歸家?”
章叔夜笑道:“到了鄭州,便賃好馬車送大夫回去,藥箱揹着很重,不如坐下用些點心。”
那大夫跺足道:“你!我看你說得可憐才匆匆跟你上船診脈,你卻——我家中妻小去哪裡尋我?”
章叔夜扭頭看了看黑沉沉的艙內,溫和地道:“大夫放心,我兄弟還留在你家附近,自會去告知,診金兩貫錢也已送達。”
大夫一停診金竟有兩貫,不由得一呆,人也軟了下來,索性放下藥箱,一屁股坐在了船頭,擡頭看看這濃眉大眼的年輕人,嘆了口氣,連連搖頭:“看你也是個有心的仔細人,怎地自家娘子卻弄成這樣?”
章叔夜皺了皺眉,蹲下身來:“什麼這樣?大夫不是說她一切安好麼?你只開了個安神的藥方——”
大夫回頭看看,船艙裡頭悄然無聲,四周也無人,便壓低了聲音道:“這位郎君,請恕在下無禮,敢問你是不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章叔夜心中一驚,面上不顯,只笑道:“無妨,大夫原來還是爲神算子。不錯。在下年幼時爹孃便去了。”
大夫嘆了口氣,甚是可惜地道:“那就怪不得了。再請問你家娘子是不是個極端莊賢惠的?”
章叔夜看着不遠處低低壓來的層層烏雲,心裡卻想起爲數不多的幾次見面,點了點頭:“正是。”
大夫笑嘆道:“唉,郎君糊塗,你和你家娘子成親多時,卻一直不曾圓房,這處子腹痛,怎會是有了身孕?難不成感於天要生個聖人不成?我看你家娘子是難以啓齒,才得了這心病。”世上的傻子不少,可眼前這種看起來一點也不傻的郎君會傻成這樣,他從未見過。
幾滴豆大的雨點悄聲無息地落在章叔夜臉上,一道閃電劈在河面上,雷聲轟隆,大雨將至。
龍虎相交,倒把黃河卷。半空裡雷聲,鬼神難測辯。
大夫忙不迭地拎起藥箱躲進了前頭的船艙,朝後頭努了努嘴:“快去陪你家娘子啊,她沒暈,先前是睡着了而已。”他也只能幫到這裡了,這夫妻敦倫之事,難不成還要他細說不成。
風急浪大,大雨嘩啦啦傾盆而下。章叔夜三五步跨入了六娘所在的後艙,已全身溼透。
六娘被雷聲驚醒了過來,恍惚間不知身在何方,只覺得搖搖晃晃,忽地眼前多了個黑影,嚇了一跳。
“是我。”章叔夜低聲道,因船顛簸得厲害,他也不掏出火摺子了,矮身坐在了榻邊的地上,盤起了腿:“下大雨了,船顛得厲害,你可暈?”
六娘將身上的一塊薄布向上拉了拉,眼睛才適應了黑乎乎的船艙內,見章叔夜臉上水光淋淋,便拿出帕子遞了過去:“還好,章大哥你擦擦臉吧。”
章叔夜看着帕子頓了頓,伸手接了過去。
就這麼一遞一接,六娘不免想起麥秸堆裡他遞給自己的那塊藍布,幸好船艙內黑得很,他也看不見自己臉紅。
章叔夜擦乾了臉,卻把帕子疊了疊放在手裡看了看,塞入自己懷裡,輕聲道:“大雨洗塵,弄髒了你的帕子,待我回頭洗乾淨再還給你。”
六娘猶豫了一剎,柔聲道:“不打緊,章大哥留着用也無妨。”她的帕子依然還是老夫人的老規矩,不繡閨名,誰拿了也無所謂。
章叔夜沉默了片刻,將大夫開的藥方說了。
六娘聽了前兩味藥,後頭卻只聽得見雨打在篷上極響,便只嗯了兩聲。
章叔夜實在無話可說,看着艙中小几上的蠟燭從燭臺上跌了下來,伸手接了捏在手裡,涼絲絲的有點黏感。
窗外陡然一道白光急閃,雷聲炸過,彷彿就在兩人的耳邊。六娘嚇得一抖。
雷聲還未絕,章叔夜忽地開口道:“趙棣這廝如此欺你辱你,我定不會放過他。”可他心裡又有點高興,不知有點,是很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