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蕊珠提心吊膽地過了十來天, 一邊懊惱自己未曾抓住機會求見趙栩, 把孟存的底細告發出來,一邊絞盡腦汁如何才能脫罪,這謀害親夫至死和意圖謀害親夫,在量刑上定然是不同的。
她越想越覺得趙棣應該是被岐王所害, 可孟存又怎會作證幫她?她每日都盼着蘇瞻再來探望自己,好再仔細商榷晚詞那些“信件”之事。但自從皇帝帶着幾位太妃都早回了汴京,前朝大臣再無可能入宮,更別提進這後苑深殿裡來。洛陽宮城一如往年, 只留下了看守殿閣之人, 倒是她所在的長春殿還有不少皇城司內侍和禁軍看守。
到了冬至這日,三更一過, 蘇瞻便換上嶄新的朝服, 按制入宮朝賀。皇帝雖然人不在西京, 但冬至朝賀和祭祀大禮卻照舊舉辦。
太常和禮部以及留守洛陽的兩位老親王主持了祭祀大禮後,五品以上的朝官均聚集到太極殿裡, 互相道賀,喜氣洋洋。比起昔日趙棣稱帝時, 朝官人數現已少了三分之一。因洛陽改制後,不少草包官員是在趙棣登基這段時期裡買的官,雖然不是散官, 卻也心驚膽戰, 眼看述職考評在即, 想着今時不同往日, 又擔心過了冬朝廷算舊賬,索性上表辭官。十一月出上表辭官的竟有三四十人。蘇瞻和趙昪正中下懷,即刻允准。
禮直官高聲唱喝,一衆文武官員在太極殿上對空着的御座行朝賀大禮。隨後,蘇瞻高聲誦讀了皇帝的嘉獎制書。衆臣謝恩,凡朝官均得了皇帝賞賜的百味餛飩。
因午後各部還有團拜,不到辰時衆人便退出了太極殿。蘇瞻和趙昪並肩往外而行,卻有一個小黃門領着一個女史匆匆過來稟報:“長春殿張氏不好了。”
蘇瞻眼皮一跳,沉聲讓女史說個清楚。
“今日張娘子用了兩隻百味餛飩後不久,便腹痛不已。”那女史心驚膽顫:“眼下見了紅——”
蘇瞻當即命人去請禮部的官員和兩位老親王,又問宮中可有御醫官當值。女史回稟僅有兩位醫女,蘇瞻的眉心一擰,將太極殿當值的班直副指揮使喚了過來,派人火速去請醫官入宮。
孟存在後頭和西京國子監的幾位博士笑着約定晚間的團拜,蘇瞻的幾句話飄進耳朵裡,便走到趙昪身邊低聲問了幾句。
一片混亂後,禮部來了一位員外郎,宗室來了位老親王,和蘇瞻趙昪一同往宮城後苑而去。孟存在太極殿廣場上頭略站了片刻,不遠處恢弘宮城廡殿重檐,錯落有致,如鳥斯革,如翬[hui]斯飛。日光冷又寂,天灰濛濛的,將重檐下的五彩遍裝也塗抹得死氣沉沉,蘇瞻趙昪等人的緋色身影越來越遠。
輕嘆了口氣,孟存舉步跟了上去。
尚書省的一位尚宮早已候在後苑門口,見了禮便引他們入內。
宮女端着銀盆出來,見到他們,趕緊躬身福了一福,避往一旁。蘇瞻一眼就見到那水色淡粉,還有深紅血絲,登時只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
三姐死於難產,阿玞也小產過,還有裡頭的蕊珠,也曾在慈寧殿不慎小產過一回。天下的女子,都是冒着性命危險在懷胎的,全靠命好命歹,縱然他博古通今也毫無辦法。
“如何了?”往日清泉泄玉般的聲音澀又苦。
那尚宮繞過屏風,推開槅扇門,半晌後出來福了一福:“醫女說腹中胎還活着,但張娘子還在流血,有些止不住——”
Wωω☢ тт kán☢ ¢〇
孟存看向蘇瞻,視線落在他微微顫抖的寬袖之上。
“她雖是戴罪之身,腹中卻有五皇子唯一的血脈,也是先帝的皇孫,娘娘和太妃殷勤期盼着這孩子出生。和重以爲,應立刻請婦科聖手入宮來救治爲上。”蘇瞻看向一臉茫然的老親王。
禮部的員外郎卻是剛剛從汴京前來洛陽頒旨的,對於此案也頗爲了解,聞言便行了一禮:“大資、趙相,不知張氏有孕多少時日了?”
蘇瞻眉心一跳,看向一旁侍立的尚宮。
“七個月了。”那尚宮低聲回稟。
禮部員外郎揚眉道:“下官以爲,不如請醫官催產。”
趙昪一怔,轉瞬明白了他保小棄大的意圖。若是張氏因早產而死,五皇子被絞殺一案便可了結,也無需再審,倒保全了皇家顏面。
衆人皆看向蘇瞻。
張氏乃是他嫡親的外甥女,天下皆知。他又會如何取捨?
蘇瞻看向孟存,眸色清冷,神情平靜。
“仲然你說呢?”
孟存暗罵蘇瞻狡詐如狐,卻只能長嘆了口氣:“先帝以仁義治天下,今上侍奉太后、太妃至孝。這活生生一條人命,未經審判,便只是嫌犯,我等豈能見死不救?若是強行催生,張氏致死,仲然心中有愧,無顏見先祖了。”
老親王眨了眨眼:“孟大學士說得對。好歹是一條人命哪——”
禮部員外郎打了個哈哈,不再言語。
一時長春殿內默然無聲。
兩位醫官匆匆帶着藥童進來,團團行了禮。
蘇瞻聲音有些嘶啞:“不滿各位,和重的胞姐當年便是難產去的,留下的就是這個小娘子。她無人教導,品性不端,行差踏錯,以至於犯下大錯。十幾年來我連世間還有一個她都不知道,更來不及好生教養她,實在萬分愧疚。她所犯罪行,自有國法家法等着。但若要強行催生她腹中胎兒,蘇某實非草木,不能無情至斯,還請諸位勿要藉此傷她性命。”
兩位醫官嚇了一跳,趕緊回禮道:“下官不敢,下官不敢。”
趙昪開了口:“你們快去救治張氏罷。”說完側過身子拍了拍蘇瞻的肩膀:“盡人事,聽天命。若是救不了,和重也別自責。”即便救得到,也就是多活幾個月的事情。
衆人又等了兩刻鐘。那尚宮匆匆出來,對着蘇瞻福了一福低聲道:“張娘子醒了,請大資入內——說要交待幾句話。”
蘇瞻心頭被重重撞了一下,合了閤眼,才站起身來,一句不發地往裡走去。
他身後傳來幾聲嘆息。
***
一推開槅扇門,便聞到濃重的血腥味。
轉過寢殿裡的八扇立地素屏,裡頭的紙帳被撤到了牆角,歪歪斜斜地靠着。一羣人正圍着藤牀忙碌。
“舅舅——舅舅!”
張蕊珠的聲音嘶啞暗沉。
隔着醫官和醫女,蘇瞻只看見一隻瘦骨嶙峋的手腕垂落在牀側,上頭的玉鐲還在輕晃着,似乎就要脫落下去。
“蕊珠。”蘇瞻有些恍惚,又覺得眼前一切似乎很眼熟。
醫官迅速退了開來:“大資,胎兒氣息越來越弱,只怕需要艾灸施針催產了。”
“舅舅——”張蕊珠的聲音響了起來。
“舅舅在。”蘇瞻眼睛酸澀無比,站到腳踏上。
雙層青紗從張蕊珠胸下一直罩到牀腳,她瘦削的身子似乎被套在一個蛹裡,昔日清麗無雙的容顏毫無血色。
“蕊珠對不住舅舅,對不住外婆。”張蕊珠緊緊盯着蘇瞻,無力地擡了擡手。
蘇瞻閉上眼,胸口劇烈起伏着。他早見慣生死了,不是麼。三姐走了,八娘走了,阿玞走了,爹爹走了,一個個都比他走得早。就連阿昉的心也越來越遠了。他輕輕握住那隻竭力想擡起來的手:“你不會有事的。”他也只能說這句了。
“五郎當時真的沒死——”張蕊珠劇烈喘了兩口氣,微笑起來:“舅舅,我告訴你罷,是五郎要我將那披帛給他繞上的。他說只有他死了才能讓六郎如意,我才能帶着腹中孩子回去舅舅家裡。他不要我們的孩子再做皇家子孫——”
她滿面淚痕,臉頰上卻泛起潮紅:“真的,舅舅,我說的都是真話。是孟存要殺我,他要殺我滅口——”
蘇瞻靜靜看着她。
張蕊珠又急喘了幾下,慘笑道:“算了。我去陪五郎纔好。只是求舅舅讓醫官給我催生罷,把我們的孩子保住——”
“請舅舅好生教導他,別跟我似的沒娘沒爹——”張蕊珠的指甲死死掐入蘇瞻的掌心:“求求你,舅舅——”
蘇瞻任由她掐着自己的手掌,轉過頭吩咐面無人色的醫官:“催生吧,無論你們用什麼法子,必須保住大小平安。”
旁邊的人聽了不該聽的話,恨不得沒生耳朵,聞言俱垂首應是。
蘇瞻拍了拍張蕊珠的手:“你既還能說話,便不可心灰意冷——活着比什麼都強。先把孩子生下來。”
他站起身:“太初的孃親四十多歲了,有傷在身,尚能平安產下只有七個月的陳家小娘子。你中毒極淺,必能母子平安。”
張蕊珠泣不成聲,閉上了眼,置之死地而後生,她也只能最後一搏了。
蘇瞻步出長春殿,在廊下淨了手,接過宮女遞上的帕子,來回印幹手上的水分,掌心還有三個發白的指甲痕跡。
蘇瞻朝廊下的一位皇城司官員招了招手,詢問了幾句,又叮囑了幾句。看着那官員匆匆帶着人出了長春殿,蘇瞻負手慢慢走下臺階,階下兩側種着對稱的兩株老臘梅,已經爆出了花骨朵,等進了十二月應該便有暗香來了。
若是孟存下的手,他是不會放過他的。就算有孟妧護着,就算今上無意問罪,他也不會放過他。
一聲微弱的嬰啼隱約傳了過來。
蘇瞻身子一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