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面的十一郎慢騰騰走到九娘身邊, 捏了捏孟忠厚肉嘟嘟的小臉, 從懷裡掏出自己的帕子塞在九娘手裡, 輕聲問道:“怎麼了?出什麼事了?你怎麼一個人從廟裡回來了?娘呢?姨娘呢?婆婆還沒回來的話, 家裡就要遷去南邊了。”
九娘搖着頭, 收了淚, 把孟忠厚抱得更緊了:“官家駕崩了, 婆婆沒事, 留在宮裡陪娘娘。走吧, 十一郎,我們回家,一起回家去。”
翰林巷孟府一早人進人出, 車馬絡繹不絕。回事處的管事們連喝水的時間都沒有。因樑老夫人留在宮中, 九娘帶着管事去範家接回昨夜避禍的衆人,各房又開始忙着安頓。
等都進奏院把官家駕崩新帝即位的榜文五更天正式貼出來,府裡除紅摘綠,上下人等皆換上素服,輪班對着皇城方向舉哭。因是日禁止屠殺, 只能設素饌,各廚房待殺的雞鴨倒是能多活一天, 腿上繫了麻繩, 被拴在案桌下頭咕咕嘎嘎聲不絕。廚下的僕婦們, 跟着去過範家再回轉的猶自忐忑不安,行李放回房中也不敢拆開。被留下的僕婦們小聲議論小聲嘆氣。
孟建回了木樨院,聽九娘說了靜華寺和四孃的事, 大驚失色,不敢置信:“你四姐怎麼可能做出這種事來?你們可不要總是容不下她冤枉了她!她被打發到廟裡已經苦了兩年了——”看着九孃的眼睛,沒再說下去。
“四姐指使程之才害死了蘇昕,原本該送開封府,用不着大理寺出面。是先帝憐惜孟家的名聲,才破格讓大理寺收監的,冤枉不冤枉,大理寺自有定奪。爹爹還是去問一問阮姨娘,家中還有哪些不要命的下人,在幫她那謀逆重犯的哥哥私傳消息的吧。四姐的案子,少不得也會連累爹爹您的。”九娘福了福:“女兒先告退了。”
孟建呆住了,什麼叫少不得連累他?謀逆重犯阮玉郎?他嚇得拔腿就往東小院去,心裡想着阮家謀逆,罪及三族,出嫁女不在其內,琴娘和自己應該平安纔是,再一轉念想到四娘萬一被判謀逆從犯,他腿一軟眼一黑險些摔一跟頭。
過了辰時,靜華寺的一應姨娘僕婦跟着杜氏等人從百家巷蘇府歸來,各房又是一陣忙而不亂。眼睛腫得像桃子一樣的林氏一看見九娘和十一郎都等在二門,就捂着嘴哭了起來,連行禮都忘了。九娘對她點點頭,先給杜氏呂氏六娘見禮。
杜氏聽九娘低聲說了宮裡的大概,知道孟在沒事,才放了心,握着九孃的手嘆道:“好孩子,幸虧有你!你娘留在蘇家打理阿昕的事,蘇老夫人看上去不大好,阿姍也留在那裡陪着。”
呂氏鬆了一口氣,緊握住六孃的手:“阿彌陀佛,十五皇子即位是大好事,你安心入宮當差,出了國喪,我就給你把親事定了!”想起丈夫,呂氏輕聲叮囑六娘:“先別和你爹說我的打算。”
六娘還傷心着蘇昕的事,又憤怒四娘竟會不惜利用程之纔去坑害九娘,顧不上母親所言,只胡亂點了點頭。她看着一路忙忙碌碌臉有憂色的下人們,想起之前二哥成親時家中喜氣洋洋熱火朝天的景象,就是翁翁過世,大伯和爹爹不得不丁憂,這兩年家裡始終都是沉穩又安詳的氛圍,從沒這種說不出的蕭索意味。不知道是婆婆昨夜那麼大的決定引發的慌亂,還是因爲婆婆不在家的緣故,又或者是其他的原因,她心裡慌慌的,懸在空中,說不出的害怕。
“阿妧?”六娘輕輕碰了碰並肩而行的九娘。
九娘握住她的手:“沒事的。六姐別擔心,家裡沒事的。”十天後,一切都會好的。接下來的每一天,都很重要。以張子厚的爲人和手段,應該開始爲趙栩造聲勢收民心,好給新帝退位鋪路,只是他素來激進,不留餘地,若不提醒,反而不妥。想到張子厚兩次看自己怪怪的眼神,九娘搖了搖頭。蘇瞻都看不出她什麼來,何況是張子厚。
***
只過了兩天,朝裡紛紛揚揚,都傳太皇太后一意孤行,不顧先帝要傳位給燕王的意願,強行扶持幼帝登基,是爲了自己要把持朝政。甚至有御史臺的御史上書彈劾蘇瞻呂相等人,指他們忘記身爲臣子的本份,迎合太皇太后,罔顧先帝意願,意圖挾幼帝而號令天下。更有御史指出,禮部所準備的皇太子服都是按燕王身量所制,請兩宮和二府拿出先帝遺詔告示天下以安民心。一位諫官更以王莽曹操之流比喻蘇瞻,嚴厲要求新帝退位,讓位於燕王,以續大趙中興之路。向太后一一留中不發,也不訓斥這些言官。蘇瞻呂相也不上書反駁。一時間,所有的矛頭都對準了太皇太后和蘇瞻。朝中如此,更不說坊間各種傳聞了。
到了第三日,羣臣進宮,在東序覲見七歲的新帝趙梣。趙梣這幾天不能進食,人蔫蔫的很沒精神。向太后抱着他坐下,低聲哄了兩句,趙梣才勉強坐定了見完羣臣。太皇太后更是憔悴。有不少老臣見到御醫院的醫官們貼身陪着新帝和太皇太后,想起當年先帝也是七歲即位,一言一行有板有眼十分有氣勢,不由得憂心忡忡。這生下來就是太子,再即位的官家和臨時被兩宮和二府選出來即位的官家,真是天差地別。
閣門使宣了口敕,羣臣下拜三呼萬歲,大哭盡哀,還沒依禮退出,上座的官家已經暈了過去。
蘇瞻急急上前,聽到院使低聲徵求太后的意見,是不是給餓暈了的官家用一些點心。向太后猶豫了一下,太皇太后呵斥道:“胡鬧!用些蔘湯就好,豈可壞了禮法規矩!當年先帝即位時也才七歲——”想起先帝,太皇太后哽咽得說不出話來。向太后也落下淚來,不再多言。
蘇瞻和幾位相公轉開眼,等院使給官家扎針。趙梣醒了過來,還是不見自己的生母,想要哭又不敢哭。
二府稟報羣臣上表請新帝和兩宮聽政。向太后摟着趙梣,拍了拍他的背。趙梣想起早間太后的囑咐,細聲細氣地答:“吾傷痛不已,實在不能答應衆卿所請。”又哼唧了兩聲,想起生母,終於哭了出來。向太后和高太皇太后也按禮答了不允。
蘇瞻等人退了出來,待午後和夜裡再兩次上表,待官家和兩宮第三次按例應允,明日就可正常聽政。
廊下遇到匆匆而過的張子厚,蘇瞻出口喊了一聲:“張理少請留步。”
張子厚一皺眉頭,停了下來,拱手行禮:“蘇相公,有何見教?”
“得饒人處且饒人,我等既然答應了齊國公,自會秉承先帝遺詔,你又何必如此咄咄逼人?太皇太后一生清名,被如此作踐,難道子厚你問心無愧?”蘇瞻壓低了聲音。
張子厚挑了挑眉:“操縱檯諫,是大罪啊。若無真憑實據,還請蘇相慎言。張某雖然名聲不好,可早就不在臺諫多年。難道,天下人悠悠之口都能順着子厚的心意不成?”他笑了笑:“又或者,和重你生氣的是自己的君子之名,竟然被比作莽操之流?唉,怎麼有人的眼睛這麼雪亮呢?”
蘇瞻淡然搖頭:“蘇某一生起伏,從不在意旁人揣測誹謗。只是奉勸子厚留一線慈悲,於人於己,都是一條後路。”
張子厚拱手道別,走了兩步,和蘇瞻錯肩而過,忽地腳下一頓:“對了,蘇師兄,你是不是從未告訴過九娘,你寫的喚魚池三個字,其實是我取的名?王山長那對雙魚玉墜,你拿着,手不覺得燙?”
蘇瞻猛然轉頭看向張子厚,這些年的好涵養再也壓不住心中一股邪火:“你這許多年的一廂情願、處處針對就因爲這三個字?!”
張子厚盯着他的眸子一瞬,挑了挑眉,頭也不回地走了。將蘇瞻比成莽操之流的那份彈劾摺子,自然出自他的手筆,除了他張子厚,還有誰敢罵蘇瞻!慈悲?他當年就是太留餘地,才害得九娘被蘇瞻所負,含恨早逝。太皇太后一世英名清名又如何?燕王說了,九孃的死恐怕和王家二房和太皇太后脫不了干係,那就是有干係。他欠九孃的,一輩子慢慢還。這些人欠九孃的,他會替九娘一筆筆算賬,一筆筆討債,一個也不會少。
見了那個神-韻肖似阿玞的少女後,這幾日他也有些喜歡挑眉了。張子厚伸出手指壓了壓眉頭,肅容前行。
趙栩正舉哀畢,出來歇息片刻,站在廊下負手望天。張子厚上前見了禮:“殿下萬安,方纔官家暈了過去。殿下也請用些茶水,莫熬壞了身子。”
趙栩點了點頭,並不吃驚,幾個年幼的皇子皇女昨日就撐不住了。還要過兩天,先帝的服玩及隨身御用物纔會移入梓宮,向太后今晨已讓尚宮們悄悄地餵食些素點心。趙梣在太皇太后眼皮子底下,肯定什麼也吃不上,恐怕是餓暈了。
“路上可有消息?”
“急腳遞明日晚間可抵秦州,至今尚無壞消息傳來。”張子厚看着廊下的內侍們:“季甫手下人日夜兼程,昨日夜裡應已至秦州見到陳將軍了。今日蘇家昭華郡主大殮,禮部頒旨追封的人剛出皇城。孟家女眷一早就去了。那位——”
趙栩看着陰沉沉的天:“季甫,她所言有理。造勢鋪路固然必要,但無需過分激怒蘇瞻,他最看重自己的名聲,先放一放。倒是進奏院掌各路喉舌,十分要緊。”
張子厚默然了片刻:“便按殿下的意思辦。通進司的朱文泉這次也幫了不少忙。入內內侍省如今如何?”
趙栩搖了搖頭:“入內內侍省幾十年都是娘娘的耳目,不能妄動。不要緊,內東門司的韋勾當和入內內侍省的黃都知等人一貫不和,二府也一直想削弱入內內侍省的權柄,讓他們互相爭鬥去。我們只要穩住進奏院和通進司兩條路,機要文書不能遺漏,如今除了禪位一事,地方上各路動靜纔是最要緊的,尤其是西邊各路。阮玉郎定然還有後招。對了,孟四娘審出什麼來了嗎?”
張子厚不自覺地揚了揚眉:“用了點刑,招是招了,沒什麼用處。”他從袖中掏出一張供狀。
趙栩垂眸看了看,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慢慢將供狀還給張子厚:“不用留了,乾淨些處理了吧,別牽連其家人。”
看着趙栩往殯宮走了回去,張子厚皺了皺眉,爲君者,用情太深不是好事。那位日後若是做了聖人,恐怕也不會比太皇太后省事。
一位內侍輕輕跟上趙栩:“稟殿下,還沒有陳二郎的行蹤。”
趙栩腳下一慢,頭也不回地道:“赴川的水陸兩路,沿途細細查問有無命案。”
太初,你究竟去哪裡了!趙栩心中暗暗嘆了一口氣。
“舉——哀——!”禮官看着時辰,見趙栩回來,大聲喊道。殯宮內哭聲不絕。
百家巷蘇府內,同樣哭聲不絕。禮部官員頒了宮中追封蘇昕爲昭華郡主的旨意後,靈堂上蘇老夫人又暈厥了過去,七娘慌忙喊程氏去看。程氏派人去請大夫,讓九娘去陪着史氏。
史氏木然起身,來到棺邊,慢慢地將女使捧着的衣裳一件件放入棺中,轉頭見九娘來扶她,點了點頭:“阿妧,你來看看,這兩件夏衫阿昕會喜歡哪一件?”她手上一件鵝黃芍藥紋薄紗褙子,一件冰藍梅花紋薄綢褙子,都是嶄新的。
九娘心如刀絞,哽咽道:“這兩個顏色,阿昕都喜愛,都帶去吧。”
史氏看着衣裳,喃喃道:“好不容易她都能自己伸手穿衣了。幸好以後她就是周家的媳婦了。”她摸了摸蘇昕手中的大紅婚書,擡起頭往外張望:“我家姑爺怎麼還不來?可莫誤了吉時!”
九娘安慰她道:“周家有情有義,願意迎阿昕歸周家祖墳,享後人香火,短短兩日要準備好肯定很不容易,別急。”
周蘇兩家的婚書早在開封府備了案,雖未成親,周家還算知禮,接了喪貼就上門提出願迎蘇昕的牌位成親,蘇昕日後便是周家的人,入土周家祖墳,享周家子孫香火。蘇矚夫妻感激不盡,像蘇昕這樣已定親或已出嫁的女兒,若是不幸去世,入不了蘇家祖墳。當年蘇老夫人和蘇瞻爲了三娘鬧得天翻地覆,還是不得不另尋墓地。
外頭一陣鼓譟。史氏精神一振:“可是周家來迎親了?
九娘頭一擡,見一身銀白素服的陳太初大步踏入靈堂,身姿依然筆挺,雙眼滿是血絲,面容憔悴,嘴脣乾裂,脣邊新破了皮,還有一絲血痕。
陳太初!
蘇昉跟在他身後,方纔陳太初任由他打,不言不語,也一定要來祭奠蘇昕。他強壓着怒火,低聲喝道:“行完禮你就走!”
作者有話要說:注:
謝謝在焉,教會老作者設置卷標。
本章是《汴京春深》第四卷“獨全晚節傲嚴冬”的開篇。
從木樨院到孟家到四族到朝堂到宮中,78萬字,來來去去竟然還有這多可愛的讀者在訂閱,十分榮幸,感恩。
非常感謝一路陪伴到現在的你們。
不適應追文的妹子可以攢一攢。預告第四卷虐中有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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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北宋中央日常政務處理的模式是聽政、奏對、集議、文書。是士大夫政治主導。這個以前有話說裡也介紹過。二府制宰相權力更爲集中,到了後期,集議才經過鬥爭普遍被採用。本文這方面相關知識來自於朱瑞熙老師的著作和日本學者平田茂樹的相關論述。
2、根據《宋史》、《宋會要輯稿》,皇帝更多是參與聽政和禮儀兩方面。北宋承傳詔奏形式溝通地方和中央。制度上,皇帝通過進奏院、通進司掌握信息。但是元豐改制後,入內內侍省和禁中的其他部門成爲制度下皇帝不經過二府獲得信息的渠道。本章六郎所提及的幾個部門就是這樣的關係。在古代,信息取決於人和速度,特別關鍵。
3、關於即位篇的衝突,都不是強加的。高似的戲後面還會比較深,線是從開篇就埋了,田莊刺殺,汴河合奏都浮現過的。六郎爲什麼不殺人武力上位,這個不解釋了,有過解釋。至於爲什麼一定要說服對方,嗯。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瞭解一下王安石變法的準備過程和辯論了多久。哈哈。有神宗這樣的迷妹做後盾,王老師準備了幾十萬字的辯論材料,引經據典,辯論時間是以“月”“年”爲單位的。士大夫就是這麼倔強麻煩啊。唉。
4、北宋的皇位繼承,其實都很兇險,但史書上不過寫幾月幾日某宗駕崩,某宗即位。但不是電視上流血犧牲那種兇險,哈哈。感興趣的朋友可以查查太宗即位哲宗即位徽宗即位的一些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