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太初三個也移到了這邊的廊下。趙淺予死死揪住趙栩的袖子:“她行嗎?”
趙栩抽了幾下也抽不出,不耐煩地說:“我說她行就行!”
九娘從玉簪的提籃裡抽出一長一短的攛棒。觀看的人羣又是一陣驚呼。玉簪輕輕地說:“小娘子,你已經很厲害很厲害很厲害了,小心手臂別再抽筋了。”
九娘抿脣點點頭,她已經忘記自己爲什麼突然要來捶丸,以及爲什麼想要贏過張蕊珠了。每一次擊球,她似乎都回到了前世的兒時,爹爹握着她的手細心糾正她的握姿,指點她的技巧,一旁有笑嘻嘻等着給她劃線的好些個師兄,還有青神中巖書院,那風光優美有山有水的捶丸場地,到處都有她和爹爹的足跡。還有夜裡孃親給她洗刷小鹿皮靴子時的瑣碎抱怨。每一次揮棒,她都要忍着發澀的雙眼,只想着要擊球入洞。
這一球,是她九孃的,是王妋的。絕不容失。
九娘用左手的長攛棒朝木丸底部一擊,木丸像雁點頭時那樣高高彈起,在彈到比九娘略高一個頭的右前方時,不等木丸繼續上升,九娘右手的短攛棒卻平着快速朝自己身體內側揮動,直接擊打在球身上,順勢橫拉了一下。木丸立刻極快速度旋轉着,以一條極其怪異的下壓弧線直奔水塘而去。
場外一片譁然,趙淺予更是跺起腳來。
“撲”的一聲輕響,九孃的球已經近乎平平地觸到水面。
球僮已準備舉起小旗示意木丸落水。
但見那木丸一碰水面,卻極快地旋轉着在水面上彈跳起來,再觸水,再跳起。連跳了五次,已到了岸邊,最後一下彈跳,直接低低地跳入球洞,猶自旋轉不停。球僮呆住了。這,這是什麼?怎麼回事?
關牌喃喃地嘆道:“臥棒斜插花!”她只看到過蔡五娘請的捶丸師傅打出過這樣的向下彎曲弧線的球,卻不知道,那球竟然還能在水上彈跳這麼多下,更不知道,這球竟然能自己跳着跳着跳進洞裡去。這小娘子的運氣,也太好了一點!
“啊———我們贏了我們贏了!”第一個出聲的是七娘!她第一個反應過來,自己可以去御前和公主捶丸了!立刻抱住身邊的四娘欣喜若狂。
蔡氏女學的衆人卻無人出聲。去年在孟氏的捶丸場,她們仍然以一籌勝出。今年換到自己的捶丸地,不知道練習了多少次,卻以一籌之差輸了。不可思議,憋屈,無奈,難受,蔡五娘胸口急劇起伏,強忍着淚意,對張蕊珠道了聲恭喜,連結束比賽的謝禮都沒有行,轉身疾奔而去。蔡氏女學的幾個小娘子行了禮也匆匆而去。
陳太初讚歎道:“臥棒斜插花能打出這樣,我第一次見到。”
趙栩緊閉雙脣,頭一次覺得這個胖冬瓜似乎完全不需要他去培養,這樣的天賦,對地勢的掌握,對球棒的運用,還有對木丸在不同地勢上的瞭解,實在驚人。恐怕他也不能保證這一棒能直接入洞,可能雁點頭或遠雙彈棒可以試試,但那洞就在水邊,第二棒進洞真要靠運氣。
趙栩看了看自己的妹妹:“你這次應該能贏三妹了。”
趙淺予一愣,笑得見眉不見眼:“太初哥哥,帶我去認識一下那個——姐姐嘛,我不要六哥教我打球了,我要跟她學。娘說胖的人脾氣好,六哥那麼兇,這個姐姐肯定脾氣好。”
陳太初和趙栩對視了一眼,九娘脾氣好?是蠻好的,看對誰了。兩人默默看向坡頂。卻發現站在坡頂的九娘,忽然軟軟地倒在了地上。玉簪尖叫了起來。場下的人不明所以,都怔住了。
陳太初和趙栩立刻手撐邊欄,長腿騰空跳出廡廊,極快地朝那坡上奔去。趙淺予左右看看:“六哥——我——?”
不等水塘邊的人爬上坡,陳太初趙栩二人轉瞬就已到了坡頂。
陳太初趕緊蹲下查看九孃的狀況,一邊問玉簪:“九娘怎麼了?”玉簪嚇得不行,搖着頭說:“不知道奴不知道啊,小娘子剛纔突然就倒了下來——啊?”
趙栩沉着臉一言不發,直接彎腰一把將九娘打橫抱起,掉頭奔下坡去了。陳太初一愣,趕緊囑咐玉簪:“你把九孃的器具收好,慢慢下坡來。”自己也飛快地跟上趙栩,側頭一看,九娘小臉有些蒼白,額頭全是冷汗,兩道秀眉緊蹙,雙眼緊閉,癱軟在趙栩懷中,帶着傷的小嘴喃喃地喊着疼。
一片混亂嘈雜中,趙栩不耐煩地推開衆人,將九娘放平在廡廊下的美人靠上,喝了一聲:“都走開些!別擋着。”
另一邊廡廊下的蔡氏女學衆人也走了過來。
孟館長和李先生被趙栩的氣勢嚇到了,趕緊和蔡館長先將衆人疏散開來,只留下四娘和七娘。
陳太初溫和地安慰兩位館長:“我這位兄弟略通醫術,先讓他檢查一番,如果有事,再請大夫不遲。”又轉頭安慰四娘七娘:“妹妹們不用太擔心了。”
趙栩卻已經找到原因,又好氣又好笑,將九孃的右手臂扯直了用力一拉。陳太初聽到咯嘣一聲,放下心來,原來最後那棒九娘用力過猛,右手臂竟脫臼了,她過於專注木丸,直到球入洞才發現疼得厲害,想忍着下了坡再和館長說,架不住實在太疼,這才倒了下去。
陳太初轉頭向館長和四娘她們解釋了緣由,衆人也才放心了。蔡館長嘖嘖稱奇:“陳衙內身邊的人果然厲害。”孟館長看着九娘沒事了,立刻開始津津有味講述陳太初八歲就去大名府禁軍的故事。
四娘看着陳太初一臉關切的模樣,心裡敲起了不安的小鼓。七娘和趙淺予大眼瞪小眼,趙淺予揚了揚下巴:“別怕!我六哥最厲害的,他小時候斷了手臂,還自己給自己夾了塊板子呢!”七娘轉開眼,心裡暗道誰害怕了啊真是,這個書僮長得怪好看的,可也太無聊了。
陳太初看着九娘小臉上的汗,隨手掏出自己的帕子,細心替九娘擦了擦,笑着安慰她:“脫臼是小事,六郎已經幫你上好了,這幾日小心些別用力就是。”
趙栩認真仔細地繼續替九娘檢查左手臂和肩胛骨,看着周邊人都走開了,實在忍不住低聲埋怨道:“簡直笨死了,打不進又怎麼樣?輸了又怎麼樣?量力而爲學過沒有?”九娘驚訝於趙栩竟然連脫臼都能治,聽他這話說得在理,便低聲悄悄說:“表哥,謝謝你,我好多了。你說得對,是我自己不好。”
趙栩手上一停,捏了捏她右邊的肩胛骨,確認沒事,才低聲說:“你那幾個水漂打得不錯。”胖冬瓜這聲表哥叫得實在好聽,聽着怪不好意思的。他的臉一熱,這纔想起自己還是陳太初的小廝呢,鬆開她退到一邊對陳太初說:“好了,沒事了。”
陳太初笑着稱讚她:“九娘你贏得漂亮。真是厲害極了!”
九娘兩眼亮晶晶,竭力忍着笑點點頭:“是的,九娘我打進去了。”前世爹爹最喜歡帶她坐在書院後面的明月潭邊讀書,讀一會兒,眼睛累了,爹爹會用一個扁扁的小瓷片教她打水漂,還告訴她,在兩廣那邊,有人將這個打出過三十次彈跳。她好奇木丸能不能也在水上漂幾次,爹爹帶着她試了又試,試了又試,才發現除非那球轉得極快,不然圓球很難像扁瓷片那樣彈跳。明月潭裡沉了多少木丸,數也數不清。她當時看到那片水塘,想的就是要將球打進去,也許爹爹在天之靈也保佑着自己。至於輸贏,張蕊珠,她壓根都沒想到過。
四娘在邊上看着陳太初和九孃的笑容,那麼扎眼。她別開頭,卻看見張蕊珠若有所思看着自己,想笑一笑,卻笑不出來,不知爲何,倒有些心慌慌的。
衆人齊聚院中,關牌苦澀難當地宣佈:“本局捶丸,勝者:孟氏女學。孟九娘子、張娘子、孟七娘子,以及蔡氏女學的蔡五娘子。將隨四公主參加下個月金明池寶津樓捶丸賽!”
衆人團團行了禮,蔡館長笑得艱難,她還嘲笑過孟館長去年的臉色不好看,現在輪到自己,還真笑不出來。她看了又看那最矮小的孟九娘,嘆了口氣。爭得過人掙不過命啊。
***
夕陽已漸漸西落,孟家的牛車馳離了樑門,往南門大街的方向緩緩而去。
經過觀音廟前時,陳太初心中一動,笑着問孟館長:“今日衆人都辛苦得很,太初有意請館長先生和各位小娘子吃一碗餛飩,不知道可方便?”
趙淺予一個下午沒用任何點心,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一聽就兩眼放光,我的太初哥哥就是體貼我!
孟館長和李先生商議了一下,決定由館長帶着小娘子們接受陳太初的好意,侍女僕婦們先跟着李先生帶着牛車先回學裡收拾器具。
凌娘子正將餛飩放入大碗中,眼角一亮,一擡頭,這麼好看的小郎君怎麼可能忘記?她笑着找到九孃的小身影:“啊呀,是你們啊!”她還記得呢。
陳太初微笑着點頭:“是我們,凌娘子,還請來上十碗餛飩。”
趙淺予數了又數:“太初哥哥,九個人!我們只有九個人!”陳太尉家沒有錢全汴京城都知道,雖然一碗餛飩只要十文錢,可也要省着花纔是!
陳太初笑着點頭輕聲說:“孟家的九妹妹得吃兩碗餛飩才能飽呢。”
趙栩冷哼了一聲,徑自去一旁的小方桌上坐了。陳太初真是事多,像個女人似的,煩!
剛剛入座的四娘聽到這句話,不由得看了一眼對面的九娘,見她清澈的大眼一眨一眨看着那邊的王道人蜜煎,忍不住問:“九妹,你難道真的吃得下兩大碗嗎?”
九娘卻砰地站了起來,左手摘下帷帽,連小杌子都翻倒在地。孟館長嚇了一跳:“九娘九娘——”玉簪和幾位女使正守在旁邊,趕緊快步追了過去。
只見九娘極快地奔去前面王道人蜜煎的攤前,扯了扯一個人的衣衫下襬,喊着:“阿昉——哥哥!”
作者有話要說:注:
1、本來擔心大家對捶丸賽會不耐煩,現在心裡踏實了。
2、從第一個打燕尾到最後的臥棒斜插花,這些技藝在《丸經》中都有出現。作者寫作的靈感比較不高上大,略分享給大家一笑。雁點頭,就是羽毛球拍子把球從地上顛起來,凌空扣球。背身撲棒,靈感來自棒球和高爾夫球。最後的臥棒斜插花,嘻嘻,像不像乒乓球的打法?咳咳咳。總而言之,我家九娘是運動天才來着。這個毋庸置疑。
3、再次謝謝大家,我第一次嘗試在言情裡寫古代體育,很有些紙上談兵的意思。是你們寬容,謝謝支持。
明天應該依然是二更,早晚各一次。
不過存稿箱實在太瘦了。好急啊。另外,唐方的存稿箱是真的沒了。感謝名單明早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