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澳分爲膠東膠西, 位於黃海之中, 半封閉形似喇叭, 臨近碼頭巷道水最深處百丈。離岸小島衆多, 團島、黃島、薛家島等等, 分歸登州、密州管轄。
七月中的京東路也就這幾日格外悶熱, 但也比汴京舒服許多。海面上豔陽高照, 稍一露面, 臉就曬脫皮。帶着海腥氣的海風吹在甲冑上, 水兵們絲毫感覺不到涼爽。天空毫無雜質的藍色他們已看得厭倦,只盼着來幾朵低垂的白雲能在船上罩出一片陰影擋一擋日頭。
海鷗銀白的翅膀在海面上如刀鋒般劃過,濺開的浪花, 吸引了陳太初的注意。有兩隻海鳥不懼怕這待戰之師, 懶洋洋地立在尚未升帆的桅杆上頭,偶爾從它們身下墜下一團東西,落在甲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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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神貫注的陳太初靜靜凝視着飛翔的海鳥,視線所及之處的浪花、旋渦、木漿、船隻航行的浪花和波紋,所有鼓聲、吆喝聲, 似乎和海水海風的聲音融合道一起。心念一起,他任由意識擴散, 瞬息間似千萬觸角, 撫摸到海鳥翅膀的輕顫, 感受到海水起伏的溫柔,還有每一朵浪花裡的每一滴水的上下翻滾。甚至那深達百丈的海底,他也能“看見”礁石、海草和各種他未曾見過的魚類。
人法地, 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生死所及,天人合一。陳太初小心翼翼感受着,不同於上次河邊密林中與西夏軍士對戰時的感覺,這次並未倏忽消失。他嘗試着再遠一些,再深一些,意識越加強烈,竟無邊無際蔓延出去,沒有任何約束,沒有任何壁壘。他如風如光如水一般自由自在。
身後的腳步聲落入他耳中,如雷鳴一般,任何細微的動作,都在他的感受之中。來的是登州指揮使,他走路習慣肩膀向□□,邁步時左腳落地更重,他必然是慣用左臂挽弓。
陳太初頭也不回地道:“許指揮使。”
許度步子一停,走快了兩步:“陳將軍,我們的雙桅多槳船體量最小,可經得住撞擊?”
陳太初看着百多艘已橫列最前的多槳船:“船小好調頭。女真人不諳水性,必然都是大船,好讓士兵如履平地。六百多艘船怕所載人數超過五萬人。我們援軍未至,只能揚長避短。”他指了指黃島南邊的狹長灣口:“多槳船必須一觸即退,將女真船引往那裡。雙車船和四車船守在那裡守株待兔。”
許度想了想,七月裡這片海域不是南風就是東南風。黃島之南海面極窄,海水深淺不一,礁石又多,若是大船擠在裡面,定然難以脫身。
“將軍這兩天和漁民常去黃島,也是爲了備戰此役?”許度口氣中多了幾分客氣和討好:“將軍是趁着東南風想火攻?”
陳太初點了點頭:“水師只練水性和殺敵之力,最熟悉這海的習性之人,定然是祖祖輩輩在這裡的漁民。”他轉過頭來,雙目如電:“這次爲女真引路掌船之人,不就是登州水師逃走的叛賊?對我方船隻兵力一清二楚。否則女真素來靠騎兵作戰,哪裡敢海上進犯。這般重大的軍情,登州上下因何隱瞞不報?”
許度被他如電目光掃過,背後冷汗淋淋,雙腿發軟,嘴裡含糊不清起來。幾個月前,兩名副將率一百餘水兵帶着一條雙車船投奔對面蘇州港去了。此事可大可小,往大里說,是叛國投敵,他這個指揮使的名頭不保。往小裡化解,女真算是臣屬國,而且花名冊上空掛了一百多人,衆將還能分一些糧餉。當年岳家幫忙出力,花了五萬多貫,他才升到指揮使一職。遇到這樣的不測風雲,自然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陳太初來了以後,衆將更是守口如瓶,他卻又是如何得知的。
陳太初伸手捉住了許度的左臂:“此役勝後,指揮使也該把那百多人擒拿歸案纔是,若是無法歸案的,便當做沙場捐軀處理吧。”軍中吃空餉,最是可恨。
許度只覺得被鐵鉗箍住似的,動彈不得:“理當如此。”他低聲哀求道:“許某必誓死追隨將軍,奮力殺敵,還求將軍允許我等戴罪立功。”
陳太初淡淡地道:“陳某也不是不近人情之輩,靜候指揮使佳音。此戰若勝,陳某必上書朝廷,爲指揮使和登州上下將領請功。”
許度鬆了一口氣,他家小盡在汴京,雖有人再三暗示過他,他卻不至於糊塗到丟下妻兒老小。這番能否鹹魚翻身,全看此戰了。他鐵了心,又信誓旦旦了一番。
黃昏時分,晚霞將海面映得通紅,所有戰艦均已就位。
陳太初乘着窄小輕靈的海鰍船,往返於艦陣之間,最後登上黃島南邊狹窄海灣中二十餘艘雙車船和四車船,檢查船上的重弩。從京中隨虎符將令一同來的六十多名弩手已全部就位。
陳太初取出一匣子三停箭,見精鐵箭頭下方均已紮上了浸透了桐油的布條,只待點火,不由得暗歎可惜西北的石油尚在路上,趕不上這場大戰了。兩隻海鳥午間吃了陳太初撒的少許剩餘米糧,竟一路跟着他的銀甲飛來,也不畏怕,停在了箭頭上,好奇地看着陳太初。
“快飛得遠遠的去。”陳太初柔聲道,伸手抖動箭身。兩隻海鳥啼叫了幾聲,盤旋在又待飛回來親近他。
陳太初輕嘆一聲,抽出一支羽箭,摘下親衛揹着的弓,挽弓上弦,凌空一箭,呼嘯而去,擦着那雄鳥而過。兩隻海鳥驚駭之下,急急掠開,飛速往遠處絢爛變幻的空中而去。
羽箭自空中劃出漂亮弧線,沒入水面。
***
九娘和魏氏在慈寧殿覲見向太后。向太后這幾日勞心勞累,依然打起精神和魏氏說了會話,見她年過四十還能懷上第五個孩子,念及自身,不免笑容中露出悵然。魏氏和九娘便依禮告退,轉而再去探望住在偏殿的陳素。
陳素見了魏氏,雖已做了女冠,仍難掩激動,幾度垂淚,倒是趙淺予已恢復了精神氣,笑嘻嘻地摸着魏氏的肚子,疑惑爲何胎兒這麼小。九娘和她兩個又是聽又是摸,你說我和地對着肚子唱了一臺戲。陳素和魏氏被逗得直笑。
不多時,有女史進來稟報:“金國使者方纔遞了國書。官家和娘娘都要去垂拱殿,宣孟女史隨駕。”
九娘心中一跳,該來的總會來。
魏氏握住九孃的手:“去吧,爲國出力,不分男女。你只管放手去做。”
九娘點點頭行了禮,跟着女史趕往福寧殿。魏氏看着她窈窕背影,想起太初,又看看陳素同樣一臉牽掛地目送着九娘,心裡喟嘆了一聲,轉而問起趙淺予這段日子的起居來。
垂拱殿上二府及各部各司衆臣大多自城外祈福地剛剛趕回都堂覆命,奉召入了垂拱殿,許多人還有些納悶金國這時又要遞什麼國書。
司贊高唱,一切循舊例有條不紊。御座上的趙梣沉靜自若。他身後的珠簾低垂,人影有高有低,顯然不只是向太后一人。
金國使者連帶怒容,呈上國書,大聲道:“我女真人一心求與大趙結秦晉之好,爲何趙國和親的武德郡主於大婚之夜行刺我四太子?現四太子重傷,舉國震驚。我國大太子已乘艦南下,要來汴京找陛下問個明白討個公道。還請陛下令登州碼頭官兵前往迎接。”
殿中一片譁然,議論紛紛起來。已乘艦南下?這就是先兵後禮的節奏了。御史臺的御史們站了出來,指責金國使者毫無信義,四國和談的國書剛剛頒佈天下,竟然就此撕毀和約要開戰。那使者倒也口尖舌利,狡言詭辯不絕。也有樞密院的官吏慶幸陳太初正坐鎮於登州,心裡稍定。
蘇瞻雖早有準備,聽到這等厚顏無恥賊喊捉賊的言辭,不由得冷笑起來:“好一個已乘艦南下,是一艘船還是百艘船?燕王殿下特意前往黃龍府參加四太子大婚,何人敢行刺四太子?如何行刺的,用的什麼兵器,四太子傷在哪裡,還請大使說個清楚。”
金國使者嘟嘟囔囔說了一堆,倒要把趙栩說成指使之人。
張子厚不耐煩地打斷了他:“請求和親的是你女真人,請求和談的也是你女真人,前往中京接親的還是你女真人。如今,尋藉口要打仗的依然是你女真人。蠻夷之輩,無禮無信,果不其然。”
大殿上安靜下來,張子厚一出口,就知道有沒有。衆臣似乎聽出了朝廷並無懼女真,倒有要打就打的氣勢。金國使者也一愣。
向太后在珠簾後咳嗽了兩聲:“老身略有不適,有幾句話要告訴金使,便讓孟女史代老身宣示罷。”
趙梣興奮起來,轉頭道:“孟氏,你來吾身邊,宣讀娘娘懿旨。”他雙眼發亮,別怕,我年紀小,但我是皇帝,我給你撐腰。
宮女打起珠簾。衆臣及金使都微微擡起眼皮,只一眼,因她榮光過盛,便不敢再看。
九娘穩穩地上前幾步,給趙梣行了一禮,站到御案下首,坦然環視殿中衆臣:“娘娘出身將門,歷經三朝,見聞諸多戰事。杜子美早有斷言:蠻夷雜種錯相干。魑魅魍魎徒爲耳。要戰就戰。想你們女真人也是深山密林裡殺出來的血性漢子,卻做出這等卑鄙下流無恥之舉,假借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爲由頭,娘娘要問一聲大使你不會臉紅麼?”
她聲音清朗,前兩句平和敘述,中間慷慨激昂,收尾卻極爲蔑視。如浮冰相撞,碎玉相擊,在垂拱殿上回音嫋嫋。
金國使者面紅耳赤,瞪着張子厚,細長的眼睛眨了眨,大聲道:“我四太子受了傷是實,大太子前來討公道有何不可?誰說要開戰了?我國可是誠心結親的。”話雖如此,氣卻已虛。
蘇瞻剛要開口,張子厚大聲道:“娘娘慧眼如炬,我大趙若不允和親,你們就要學唐朝吐蕃那樣以受辱輕視爲由兵刃相見。允了和親,你們便會以被刺爲由揮兵南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娘娘聖明,陛下英明。”
殿上衆臣紛紛羣起指責金使,更有御史激動地唾沫噴了他一臉。
九娘轉身退回珠簾後,和向太后說了幾句話。復又出來朗聲道:“娘娘有旨:不義之徒必自斃。我大趙不懼虎狼。雖有兩國交戰不斬來使的禮節——”她一雙美目淬了冰,冷冷道:“女真不宣而戰,揮兵侵犯我大趙膠西。來人,拿下金使,告知天下,犯我大趙者,必誅之!”
垂拱殿塵埃落定,二府宰執們往都堂去商議各方軍情。向太后將趙梣送到福寧殿,仔細叮囑了明日一早往南郊的諸事,才帶着九娘回了慈寧殿。
九娘陪着向太后說了一會話,回到趙淺予住處,卻見到六娘身邊的金盞正等着。
金盞匆匆傳了口信,急急離去。九娘來不及稟報向太后,立刻帶着四個貼身宮女往福寧殿奔去。
作者有話要說:注:
蠻夷雜種錯相干。出自杜甫《承聞河北諸節度入朝歡喜口號絕句十二首》。
魑魅魍魎徒爲耳。出自杜甫《荊南兵馬使太常卿趙公大食刀歌》。這句文天祥後來在《胡笳六拍》裡用了,耳作了“爾”。